唯有認真

開始玩Duolingo大概是兩年前的事,那時剛用上智能電話,發現了這樣一個免費的軟件,簡單易用,有趣有效——其實也沒有資格說有效,因為那時都還沒開始認真對待學習德文這回事。
其實我很多年前就想過學德文,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原因,但都不是說出來會令人覺得非學不可的理由。 很多事情都如此,和我某某某這個人並不存在著天經地義的關係,那麼還做不做呢?事實上,我老早想過要學,但我當時沒意識到,沒有下足決心和幹勁的話,甚麼事情也不會發生。
於是我拖拖拉拉到一年前,才開始認真每日做Duolingo的練習,不過是十多分鐘的小遊戲,三個月下來,我便有了很不錯的基礎,之後我便因緣際會下經朋友介紹認識了Dr. Sackmann,並進了他開辦的德文班。我重新找到了學習那種無比的滿足感,甚至激發了更多的自覺。或許說德文真的不是那種天性中的熱情所在,但學習這回事本來就是快樂的。於是我加倍努力做Duolingo,要自己永遠超水平,這樣於我才算是合格。
我自問沒有爭勝心,我有的只是極高的自己要求,就像龍珠的孫悟空一樣,一場精彩的演出永遠比勝負重要,因此我不會停下,亦討厭勝之不武,所以我由始至於都不斷向同學和朋友推薦Duolingo,一來大家可以為自己把握更多知識和時間,甚至以後能因為自學而跳班,省下了學費也說不定。
可是至今我還沒見過認識的人能持之以恆地用Duolingo。一半人只聽我白說算了,另一半人是安裝就不理,他們說每天做十分鐘太難了。坦白說,如此一個設計精良的工具,在全世界都廣受好評,人人都懷著感激的心來把握這樣的機會學習,並熱烈地交流互助。這個免費的平台還沒有廣告啊!但香港人就是寧願轉珠也不肯給自己學習的機會。
2015年開始我便定下目標,每天最少做五個練習,進度便由此大大提升了。上個星期,我把全個德文課程完成了,我很驚訝。我本懷著期待,以為一口氣把餘下十多個練習做完了,便會再開展出一系列滿滿的新練習,但沒想到我把理論上要學的都學完了,此後便是我自定課程自修的日子了。我想,要是我沒有實行2015年的每日目標,我現在應該還在一大早之前的位置打轉;要是我還像剛開始那樣,沒有下一點點決心,或者只是半賴皮的決心,我可能覺得事情根本就沒有可能、沒有結果,於是晦氣地退出了。然後我想,那些我曾誠懇苦心地介紹勸勉,卻沒有認真對待的人,他們又如何呢?
很多事情,不管意義大小,若用一種很冷靜的眼光去看,其實都跟我們沒有必然的關係。德文學不學,我也是馬堃梓;文學寫不寫,我也是馬堃梓;說唱不說唱,派對不派對,我也是馬堃梓,就那麼他媽一個人,就那麼他媽地存在著。但唯有認真去把事情做出來,才算是有故事的人,那麼我才是你們認識的那個他媽的狂人。這樣的態度很酷,對吧?

四百元家當

上星期六接了外公出老人院,本來想讓他回家八天,但原來老人院在星期一要打流感預防針,於是隔天又匆匆把他送了回去。說好了再等周末才回去,可昨天去到老人院,看到他撐著助行的支架步出房門,身上穿著汗衫睡褲,腳踩著拖鞋,完全不是平常整裝待發的樣子。他都忘了之前的約定,樣子很是意外地說:「我們要緊急轉移啊?我還沒有思想準備。」

他是想回家的,但是他總是自律著,一開口不是先說「不回去嘍」,便是再問一次「回家?那樣啊?」,然後等我們熱情地說「回去吧!不怕!」,他才得以擱下內心的掙扎。外公開始收拾他的東西,他邊說著緊急轉移,邊搖著顛著走回床邊。同房的老人都不會折被,被子翻開就起床,蓋上就睡覺,只有外公把被子折成非常整齊的一個方塊,放在床尾的正中。

他拿出一個淺藍色的環保袋,又一頓一頓地走回門邊的儲物櫃取出衣服。他手中攥著一根小鎖匙,用一條細棉繩穿著,上面掛了一個用小膠珠穿成的小手工十字架。這一條小鎖匙能打開上下三格的櫃門,還有他床頭的三格櫃子。我想,這樣的一條鎖匙其實是給他一點安心和獨立感多於保險。

他揀出了要穿的衣服,回到了床邊,我把鎖匙接了過來掛在頸上幫他換上西褲。他從來是個嚴格的人,獨立和自尊感非常重。他覺得每個人都必須照顧自己,不應操心別人,更不應被別人所操心,所以比如說吃飯吧,他從不會給別人夾菜,也不期望別人會給他夾菜,他只會捧著自己的碗專心地吃。對他來說,吃飯就只是吃飯,沒有甚麼人情世故、禮數政治,他只會關心大家夠不夠吃,要是夠吃他便快樂。他是從自己的快樂中來感覺全部人的快樂。從小他就不曾緊張要我吃這樣吃那樣,到現在我們吃飯時也是各自捧著大碗,吃個飽飽以後相視而笑。我想這樣的個性實在很古怪,但細想之後,卻又發覺很平常,很單純,其實不過和小孩一樣罷了。

吃飯是最溫和的場合,但若是說要扶他走路,幫他做一點小事,他都堅決重複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要是別人還是想幫他,他會禮貌地回絕,但要是人們還不作罷,他就要發作了。他是容不得別人干預他的事的,不因為他心裡會生起自卑的羞憤,而是他單純地堅執著這樣的原則。

只是歲月催人,他的生活越來越不便了,便慢慢接受我們插手。不過這還得看是甚麼人,用怎樣的方式。我就摸通了,對他不能太過盛意拳拳,反而淡靜地說一句「沒事」,他才會接受了。我蹲下來,替他脫去睡褲,穿上西褲。他近年肚皮又大了一點,卻偏愛穿最窄的褲子,我得用力才能把鈕扣扣上,然後抓著拉鍊上的殊子,那是方便他退化了的手抓緊而加上的,我抓著珠子把拉鍊拉上。

要是在以前,誰也不可能想到他會願意由別人幫他穿上褲子,但似乎因為我是他的外孫,他才會如此軟化。而且我還給他穿上鞋襪,外公的腳很肥大,很厚,看不到一點靈動的曲線,連腳趾也緊貼並排著,不存一分空隙,像一磚壓扁了的方飽。我套上了襪子後,邊把它們放進了方形的皮鞋裡。我不禁想我老了以後會願意讓子孫給我換褲穿鞋嗎?但一想到自己變得僵硬遲緩,我立即不敢再想。

以為大功告成,沒想到他卻說褲頭上的皮帶方向反了,他習慣先從左邊褲孔穿進去,繞過腰後才再從右邊的褲孔穿出來。於是我把皮帶抽出來重新穿上,沒想到外公竟轉起身來配合,然後我把皮帶穿過殘舊的鐵扣時,外公一把縮起了肚子,然後一放鬆便把皮帶撐緊了。

東西都收拾好了,就一個環保袋放在床上,他還想從床頭櫃裡取出錢包,我們說不必了。他說可能要用錢而他還有四百元的家當。我想人活到了這個年歲,還要有多少的財產?非到一個暮年的老人活在眼前,才能明白帶著大筆財產終老有多可恥。對於一個活過了一生的老人來說,再奢侈的物質都沒有意義。外公的四百元家當突然成了我的一種人生理想,充滿了尊嚴。

天性,最大的幸福

朋友看了我的文章,發覺我常常在強調天性這回事。於是他問我:你所看到天性是甚麼?

我不是哲人,也不是學者,我只是一個越來越不年輕的青年,不過生活至今,我都一直在認真思考,天性就是我現在思考出來覺得最可信的信念。在述說天性之前,容許我說一下找到它之前的故事。我已說過自己的一點經歷,當時我陷入了瘋狂,竟然想要在所有有興趣的、有天份的、曾經熱情專注的、甚至只有一點點不情不願的關係的事情上取得成就。之所以陷於這樣急躁的心態,是因為我遭受到了無法排解的挫折。不過最可怕的還不是挫折本身,而是來自人們無情的落井下石,那才給了我最大的傷害。

我為了向家人交待,做上了人們見中風光但卻是我最厭惡的工作,然而我的靈魂在嘶號,我精神幾乎崩潰,於是我退出了。人們當然不能接受,於是死追著我不放要問理由。我透支了所有的氣力也不能讓這些愚昧又好事的人明白我的感受,任我再坦誠剖白自己的感受和想法,我們的語言注定無法溝通。無計可施之下,我只好用上最強大、直接而廉價的說詞:那不是我的夢想。他們也就無話可說了。然而無話可說的是大部分的人,還有一些人真的是沒完沒了,他們還會再問:那麼你的夢想是甚麼?這就出問題了。

在那場災劫發生之前,我一直是個率性自由的人。我不稀罕成就,也不以自己名次分數落後為恥,反正我有我的生活,我創作、我玩樂,我悠然自得,而同時我也沒有夢想。我沒有一個具體的夢想,白日夢倒是有很多,比如說想過做摔角手,又想過做舞男,後來又想做說唱家,都是一段時期做一段的夢。正經的想法也有,比如想做文學作家、藝術家之類,但志向卻又不是太堅定,所以也沒有特別付出多大的努力。總之我就只是順著自己的興趣,可以做甚麼便做甚麼。既沒有理想,也沒有夢想,然而我一直都很自由、很快樂。

在我遭遇打擊的那段時期,社會到處突然一下子興起夢想的講法。要是我清醒的話,這對我來說還不過是似是而非,而傷痛中的我即使仍對這樣的潮流帶距離地懷疑,我還是用了它作為自己的定位和態度。於是我拼命去想以前有過的種種念頭,當中哪一個才是夢想;我又拼命去想今後我要追逐甚麼夢想,可是我無法定奪,這就令到「某種工作不是夢想」這句話成了虛偽無能的逃避的藉口了。於是我必須鞭撻自己,逼使自己想出確確實實的夢想來,但對求真很執著的我實在無法對自己草草交代一個所謂的夢想來帶過,夢想成了我至今最大的難題,令我每日都陷於疑惑、自責和煩惱之中。

我之所以一直勉強著自己去回答夢想的問題,是因為我用上了「某工作不是夢想」的說法,於是我開始思考這方面——我想,其實有太多的工作都不是我的夢想,更何況我只有過一些白日夢,卻從沒有哪種令人鼓起幹勁去追逐的夢想。於是我明白了,我不能接受一些工作、一些方向、一些事物和生活方式,其實是有著另外一些更簡單、卻更神聖不可侵犯的理由:這有違我的天性。於是,所有的問題都解開了,夢想不再糾纏不解了,我無須去定奪夢想,也不必把我過去、現在、將來的一切想法和行動分類定性。我不必勉強自己執行某些計劃、也不再用思考來了解自己,我就感受著自己的存在而存在。我應該順應我的天性生活,也只會順應天性來生活,因為天性就是我,我就是我。

因此我發現天性是每個人一切思想、感情、行為、經歷的底因。它令我們喜歡我們所喜歡的、厭惡我們所厭惡的。最近我想到一件事很有趣,我想長大後的我熱愛的科目是哲學、藝術、文學,而基本上只要是人文學科,我就有興趣,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創作。我一直有這樣一個很不現實的夢,就是如果中了一大筆獎金,我就會去世界各地的大學完成四個學位,一個哲學的、一個文學的、一個藝術的、還有一個戲劇的,我很肯定這些就是我的熱情所在。然後我突然想到,小學一年級的自己,當時的我就很清楚自己其實很喜歡上學。即使我總是搗蛋,也常給老師責罰,但我就是熱愛上學,因此我從不賴床,我一想到中文課、美勞課、佛學課和常識課,我就興致勃勃了。現在看來,我的熱情原來始終如一,而且很早以前就已經萌芽生根了。我無法解釋我為甚麼我喜歡這些事物,但我就是把它們看得很高尚、很美好,並為自己有這樣的愛好而感到自豪,幼稚的我還會看不起那些喜歡數理化、沈悶寡言的人。現在我明白每個人的喜好對各自而言其實是一樣的美好的,用自己的眼光去論斷別人的熱情所在是愚昧甚至野蠻的,但我仍然認為自己所喜歡的事物非常高尚,而且有著莫可名狀的魅力。這就是天性,是上天賦予我的一切喜怒愛恨,它令我有了個性,因而存在,並在這個世界有了喜愛的事物而得以快樂。它令我們成為自己。它不是完全地好,也不是完全地壞,但唯有順應著它,我們自己才能有幸福。

天性就像是一個獨特的植物品種,在理想的世界裡,它必然開出最完全的狀態。然而在現實世界裡,它會因為種種阻礙而受到影響,或許枝葉長得瘦弱,或者花蕾遲遲未開,但它的品性永遠不變,只要氣候和土壤合宜了,它必定能長回最理想的樣子。我想起我三歲那天,家庭就破碎了,我是一個敏感的人,在顛沛流離中生活,我感到非常不安和恐慌,就像一隻裝在籠裡被人提著在大街上走的貓。我很容易流淚,可以說是太容易。比如說一塊餅乾掉在地上,我便會想到它立即無人憐愛,失去了尊嚴,然後我就會陷於傷感之中。我常偷偷一個流淚,感到自己非常弱小無助,但後來我竟漸漸變得陽光開朗,面皮也厚了起來,總是在人群中擔當起搶眼的角色。我問一位睿智的老人,我是不是變了呢?他說,你沒有變,只是小時間的你沒有讓自己本性發展的空間而已。我恍然大悟。

有時候,對著很多呆板的人,我也會妄言說他們沒個性,這聽來似乎和我堅信的天性論自相矛盾。但這都怪現代社會太過扭曲、太過壓抑,因此人們不能發展出自己應有的個性,就像不同的植物在欠缺陽光和空間下,一律長得枯黃矮少,不是他們沒有品性,而是各種品性的特質未能顯現出來,因此看不出彼此的差異罷了。所以我們總覺得那些放肆自我的人、那些不修邊幅的人、那些敢愛敢恨不惜一切的人有著超凡的魅力,那不僅因為他們有著過人的勇氣,也因為這樣的特質正是生命力完全伸展彰顯的證明,這樣的人活得更徹底。

唯有依從著天性、盡情去展現,我們才會有最真實的生命,唯有這樣才是我們最大的幸福。

接外公回家雜記

去老人院接外公出來,這個時候大部分人都坐在大廳裡。坐大廳裡的老人大部分都精神恍惚,排排坐著,東歪西倒,仰臉垂頭,像一排起皺馬鈴薯。他們掛上圍肩,閉眼張嘴,呻吟喘息,只有個別清醒一點的看我陪著外公走過時會以奇怪的眼神盯著我看。大電視播著周末早上兒童時段的樂高動畫片,音量很大,黃色的圓鼓上粗黑線條的眼睛和嘴巴擠眉弄眼講對白,他們看不看懂真不知道。外公這個東北長白山人跟著軍隊走了半生,最後和這些老人落定於此。他們都各有故事只是無人問津,各有性格但隨著精力耗盡而魯鈍無光,現在像一排排乾皺歪斜的馬鈴薯。我想起昨夜我們還在喘著大氣對打,然後扛著幾十公斤大沙包走回家做飯喝酒,最後還不免如此收場。 我知道我們無法選擇, 但我還是不能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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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明天必須要打流感針,我把外公送回了老人院。原本想回家一個星期,也只是在家匆匆過了一夜。

外公是個頑固的老軍人,對老人院有奇怪的理解。他是因為活動能力衰退才經社工推薦到老人院的。我們大家最初都不同意,他和外婆也是百般不情願,然而他倆卻是下了悲壯的決心來分開的,自此便過上了這種間中重敍的生活。

於是對外公來說,老人院是社會的恩惠,是老人必須完成的最後任務,於是他不可推卻之餘,還要加倍認真地服從集體生活,恪守紀律。院方都樂意老人能有家人來看望和請假出院,但外公見別人出院的都少,次數少,日子也短,所以認為自己太放肆。他心裡有一條界線,要嚴格自律,經我們不停衝擊,他才能接受最多八天回家休假。

我擔當起接送工作,開車進出,還有上下車,收放輪椅。現在我已習慣下斜坡必須倒後行。我們回到老人院,準備吃晚飯之前,老人都坐在大廳。星期天的下午,大電視發出年輕激情的節奏,正在播的是韓國音樂節目,台上假唱真跳的妙齡女星塗了大紅色唇膏,乳房堅挺,長腿撩人,露出三分一個屁股,老人們看得比平常專注。

我在房間裡跟外公道別,他用退化中的手捧著我的手,就像沒有長手指的白咪。 他捧著我手說謝謝,然後竟放到面前親吻了一下。我想我在上幼稚園之前,他也曾經親過我的,我也想在他面上親一下,只是我沒把那一剎那把握住。或許等下一個星期六吧。

企鵝和馬

近年對心理測驗有了興趣,小時候誰都喜歡玩,但無聊的居多,大了便發現結果其實都是些模稜兩可的讚美說話,說你開朗、善良、有想法一類,讓人心花怒放,爭著對號入座。現在我又喜歡上有系統的心理測驗,不因結果精準,更因為思索這些測驗背後的邏輯和意味時甚有趣味。

MBTI職業人格分析準得可怕,每次推介給朋友,對方總是先側目後尖叫。但除了科學化的測驗模式外,還有一個有趣的測驗特別深得我心。它不需要回答數十至數百道問題,只須憑直覺選出最喜歡的三種動物,一二三,就馬上有結果了。要是還未玩過,先不要往下讀,先去玩玩吧。

在它所提供的選擇中,我順序選了猴子、貓、馬。按次序,第一種動物代表我想建立的人格;第二種是別人眼中的我;第三種是內在真正的自己。分析結果真的非常準,猴子是樂天、活力和愛玩好動;貓是典型藝術家脾氣,多愁善感捉摸不定,自我而不受約束;馬則是謹直認真,擇善固執。

說結果準確,似乎理所當然,畢竟一個測驗測出三套人格,又豈能不中?但正是出了三套人格才令人記起自我的確有很多層次:既有「自以為」的自我、也有世界所理解的自我,還有最深層的自我。因此自我才如此難以拿揑,心理測驗的結果才總是似是而非。但當我們想起有這樣三重的自己時,一切討論又驟然清晰了。

我理想中的自己是隻猴子。靈動活潑,幽默好奇,讓人樂於親近長伴不厭,這是種理想,是我下意識去選擇想要建立的一種人格,然而這算不算是自我呢?或者說,它有多少屬實呢?每個人對理想人格看法上的不同,我想它之所以是自我的一部分是由於它的反映了「對美好的自己的追求」。它和真實的自己還有很大的差距,卻又正是理想的自己,這可謂最諷刺之處。

我想起自己一直以來的確是以一個善良的俏皮鬼的形象混在集體裡,總教老師們氣結同時又不禁會心微笑。在一度迷失的日子裡,我極力回溯,尋找自己,最後抓住了這隻猴子,然而我只抓住了牠的撒野,結果又糊塗了一段日子。看,最喜歡的自己原來最不自己,越是下意識給自己建立一種人格,便只會越不由衷。

我們想給別人一種形象,但原來總是事與願違,我想做猴子,但別人不覺,只看成貓,又是一個諷刺。然而貓卻是自己第二喜歡的動物,這也很值得推敲,難道說它所代表的是我們第二喜歡的人格?無論如何,它還是比猴子更貼近現實中的自己,畢竟它是大多數人所認識的我,不管我理想中的自己如何,也不管我真實的人格如何,它已成了一種客觀,不容否定,而我也得說這已很貼近真我了。

不過,在我心裡原來有著這樣一匹馬。牠堅壯沉實,善良謹直,牠願意跟著規距,能安分駐足,卻本性中又有著奔馳的欲望和大能。牠不夠貓細微靈巧,不似貓敏感弱小,但壯健中自有流麗;牠不如猴子機智活潑,不像猴子胡鬧不恭,卻同樣愛群樂天。我一直都看不見這樣一匹馬,說喜歡卻又不是最喜歡,牠駐足在深深處,但因為最深所以最真,這就是我們內在的真我。

知道了自己是匹馬以後,很多事情也就明白了。比如說事業上的選擇,我自以為是隻俏皮猴,卻總是覺得內心有種自我約束,要我做個端莊的人。我把測驗發給很多朋友,每個都很準。有趣的是,其中一位的選擇是貓、狗、企鵝,意思是想表現得甚為自我,而在他人眼中則是個忠誠可靠的人,但其實本質冷漠保守,對很多事物無動於衷。我就聽過別人讚他忠誠,但他在我心目中卻從來是那隻保守冷漠的企鵝,這說明了眼光深淺的分別,也說明看別人的企鵝倒是容易,看自己的馬最難。

梵高的最後歲月

一位藝術家,一種人生。

閒遊雜憶

在巴黎以西北方約27公里有一處名叫奧維(Auvers-sur-Oise)的小鎮。和法國其他地方比較,這裡沒有旖旎風光,沒有雄偉山川,更沒有豐厚的文化底藴。平心而論,它是一個閒逸恬靜卻又平平凡凡的小鎮。不過在1890年5月,這平凡的小鎮迎來一位不平凡的人物,他就是後印象主義畫家梵谷(Vincent Van Gogh)。

梵谷天才橫溢卻又一生坎坷。1890年,作為畫家的梵谷,由於作品無人賞識,令他陷入一窮如洗的境地,雪上加霜的是,他更飽受精神病所困擾。值得安慰是親弟西奧(Theo Van Gogh) 在經濟上給予支持。由於家住巴黎,西奧特意安排兄長到距離巴黎不遠的奧維小鎮休養身體,以便照應。同時,更安排了鎮上的嘉舍醫生(Paul Gachet)負責照顧他。始料不及的是,這小鎮竟成了梵谷的人生終點站。

某年夏天上午,我和兩位友人來到奧維鎮。在鎮中心放眼四周,有別於法國其他著名觀光小鎮,這裡沒有高聳入雲的哥德式大教堂,亦沒有令人肅然起敬的巴洛克或新古典式樣的市區廣場。除了一座其貎不揚的市政廳和數家酒肆商店,餘下盡是民居。鎮上出乎意料的清靜,別說遊客,連行人亦屈指可算。我念頭一閃,這不就是梵谷一生的寫照嗎?

天才總是吊形吊影。由於異想天開,天馬行空,加上思想深邃、獨特,他們言行舉止因而異於常人。大仲馬(Alexandre Dumas)某天寫作時,要將小說中他最喜愛的人物「殺死」,他竟因此而失聲痛哭,悲痛欲絶。文藝復興(Renaissance)巨匠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di Lodovico Buonarroti Simoni)在工作期間受到打擾,他會大發雷霆,破口大罵(延伸閱讀:《悲劇英雄米開朗基羅())。天才們行為怪異,許多人不明就裡而刻意疏遠。和很多天才一樣,梵谷追求完美,令他執着如狂,加上他性格孤僻,不善交際,令他經常孤身隻影。

我們第一目個的地是位於市中心的Auberge Ravoux。它前身是一家旅店,當年梵谷便是下榻在此。屋子外牆有點斑駁,有上下兩層,下層為酒肆,上層則修建為梵谷故居博物館以供公衆參觀。我們從後門樓梯拾級而上,走廊狹窄,梵谷就住走廊第一間客房。如我所料,房間窄小而簡陋,導覽員指出,梵谷下榻期間,這裡僅有一卓一椅和一衣櫥。房內有一天窗,當日陽光燦爛,幾道金光斜線穿窗而入。儘管如此,室內依然陰沈灰暗,瀰漫淒淒戚戚的氣氛,天氣晴朗已經如此,更遑論烏雲密佈的日子。當年梵谷侍在這陰暗一角,觸景傷情,想起自己生平際遇,內心一定倍添鬱悶。

天才總是曲高和寡,他們的作品超前但深奧難解,不易為人明白、接受,令他們覺得孤單寂寞。話說春秋時期,俞伯牙善彈琴,鐘子期善聽琴。俞伯牙彈奏的音樂,鐘子期都可以聽懂琴意,二人頓成莫逆之交。後來,鐘子期逝世,俞伯牙傷心欲絶,認為知音已去,世上已無人聽懂自己琴音,於是摔琴斷弦,此生不再彈琴。可想而知,知音難覓,天才的不幸莫過於此。梵谷懷才不遇,生前僅賣出一幅作品,他內心的苦楚不言而喻,正是:「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屋外有一小徑,小徑兩旁綠樹成陰,草木蔥蘢,令人心曠神怡。 梵谷的《奧維街道及階梯》 (Village Street and Steps in Auvers with Figures)、《奧維的教堂》(The Church at Auvers)、《麥田群鴉》(Wheat Field with Crows)等不朽之作,便是在小徑附近取景。我們沿着小徑緩步而行,找到當年他所畫過的階梯、教堂和麥田等。他是為藝術而生,繪畫就是他生命。在奧維期間,他傾注心力,將內心的激情浪漫、辛酸苦澀、抑鬰怨憤在畫筆下盡情揮毫,在短短70天內,畫下了驚人的80多幅作品。

天才總是在逆境下攀上高峯。當遭遇挫折時,他們對天地萬物和生老病死有了更深體會,思想的衝擊為他們藝術生命注入新養份,從以能夠另創高峯。好比有了頑石,潮水才可擊起千層浪。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由於耳聾,聽不到世俗繁音,才可以寫下一篇篇的千古絶唱(延伸閱讀:《貝多芬的遺書》)。梵谷命途多舛,屢受挫折,加上精神病纏身,心靈受到極大震撼,所看所感受的世界異於常人,種種體會,令他完成一幅幅曠世之作。今時今日在欣賞梵谷、貝多芬等人作品時,回首前麈,他們所付出的沈重代價令人心辛酸,實在情何以堪。

在這舒適怡人的小鎮,梵谷的病情曾一度好轉。唯好景不常,7月初,他前往巴黎探望西奧,發現原來弟弟頑疾纏身,且經濟拮据。梵谷深覺自己已成為弟弟的包袱。與此同時,他又與嘉舍醫生出現嚴重矛盾。雙重打擊,間接令病情急轉直下。

步行約10分鍾,一望無際的金黃麥田映入眼簾。沿著麥田上的小徑再向前走,我們很快來到一處三岔口。梵谷便在此處完成了他著名的《麥田群鴉》。畫中那麥田上群鴉亂舞,在暗藍的天色俺蓋下,畫中籠罩着陰沈不詳氣氛,儘管作者的才華如金黃麥田般燦爛奪目,可惜生命就快走到盡頭,縱使萬分無奈卻無能為力。一個月後,梵谷重返此地,以槍指胸,拉下板機。身負槍傷下,他強忍痛楚,自行返回旅店。兩天後,他在西奧陪伴下,嚥下最後一口氣,撤手人寰,終年三十有七。梵谷的作品固然驚世駭足,他結束自己生命的方式亦前無古人。從麥田到旅店約十數分鐘路程,不知梵谷在負傷下是如何熬過這段路的?或許對他而言,皮肉痛楚比起內心苦楚算不上甚麼吧!

當日風和日麗,但舉目張望,只見麥田萬無邊際,四處渺無人煙,想起天妒英才,悲涼和無奈的感覺湧上心頭,輕風吹送,麥田搖曳,更倍添哀愁。見此芒芒,不覺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梵谷的作品在他生前一文不值,但諷刺地,在他死後卻價值連城。如果說梵谷在世時,命運折騰他,那麼他離世後,命運是在補償他還是在揶揄他?假若他在遠處的天堂看到這一切,必定苦笑不已,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我們繼續沿小徑住前走,在不遠的拐彎處旁邊有一座墓園,梵谷便是葬在此處。他的墳墓在入口不遠處,手足情深的西奧永遠倍伴在側。墓碑上插了數朵向日葵,令人聯想起他的向日葵系列,煞有意思,墳前種滿長青膝,提醒大家,他的作品長青不朽,永留人間。正是:「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

延伸閱讀:《梵谷與莫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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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行

上次人文系二十五周年慶祝聚會,和各位老師輕鬆聊天。隨時間過去,自己回復良好的心態,能重新善待生活和思考,於是也能開心見誠地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從彼此的眼光中我能看出他們誠懇的肯定。

文教授說我們應多多見面,我們便再相約。我帶著更謙遜積極的心態,不存野心地詳談。我們用上那套語言總是關於意義、自由、價值,每次我都禁不住驚訝,她是如意強調人生的意義。雖說她是個哲學家,但畢竟也在學院和種種體制工作了半生,八面玲瓏,照理也不免變得務實了吧?然而她卻一直以秉持著高尚的思想。哪怕只是一頓飯的對話,也因為這套語言而動人。

我們一坐來下便談寫作的事。因為她的勉勵,我重新開始寫作,而她自己也未曾間斷。我不曾視她為文學作家,然而對一個完整的人來說,寫作從來不可或缺。因此她對此如此重視,甚至超越一切世俗功利,她說:「得以成書出版、甚至大賣與否是另一回事。」寫作的價值在於其本身。確是如此,我也必不忘記。

然後我們談到年歲的事。原來她再過兩年,或許就要退休了。要完全退休、做一點兼職還是另有寄託呢,還需再考量,視乎身體是否許可之餘,還要看心境能否安然放下所有工作。「你應該不會有退休後抑鬱吧?」我笑說。她卻坦然說不知道,對自己作為一個人也不存假設。不過,她卻能肯定地說:「要做甚麼事情都必須有內心的呼喚。」

我說我一度陷入了青年危機,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六,現在二十七了,青春匆匆,我卻一直浪蕩打轉,一事無成。她不以為然,說實在不應將三十歲視作甚麼期限。她的女兒今年三十了,仍然朝氣蓬勃,無視年歲。印象中的她是個任性倔強的人,但凡覺得有意義的便義無反顧去追求。如今她也捨棄了優薪厚職,決心要從事特殊教育,不畏艱辛,還樂在其中。我聽了欣賞羨慕不已,不因為她的豁達,更因為她能找到委身的事,人生於是有了意義,教授點頭同意。

提到女兒,文教授自嘲庸俗,說擔心她三十歲還未定性,女兒卻反譏母親的事業不是更遲才開始?這正是我最好奇的,文教授是如何走上她的路呢?原來她曾於電台任職,雖然是為了文藝的興趣,卻只有繁瑣的行政工作,跟本就和文藝無關。縱使有機會遇見作人、藝術家,卻自覺學養不足無法對話。她不甘只做個無名訪者。她想,為甚麼不能是別人來訪問她呢?她不是貪慕虛榮,而是覺得實在有需要充實自己。我不正是如此想嗎?她說她喜歡寫作、閱讀、看電影、思考、討論、發表,我也總結出自己人生的意義在於創作、思考、表達、感受!

她說就只為充實自己於是有了決心考研究院,我知道說這樣一個小小的原因便夠了。三十五歲取得博士學位後,文教授便走上了學術路,而這一切都不是她的預期。她不存期望,只為一個原因前行。再一次,一個有意義的理由帶著人開展了有意義的人生。她再次對我說,真的不必去為年紀煩惱,也不必想未來,把握好當下就好了,我深深認同。飯後她帶我回到學系的辦公室,贈我新書三本,我感謝不已。道別之際,她再次勉勵我,過去的痛苦,價值在於經驗和學習,記住快樂,就不必束縛其中,還是著眼當下吧——對,我已經明白了。就為著同樣的理由,我也要起行了。

桂花陳酒

最近和朋友去了深圳的文創園度周末。買來小食酒水,在院子裡吃喝消磨,寫意至極。尤其是買著了桂花陳酒,那香氣甜膩得緊要。人們寫飲食總愛用清甜來形容,似乎聽來較高雅,但這個桂花酒的香甜若用個清字來形容便太辜負了。它的確甜膩,甜得一飲再飲也不夠,四個人分一瓶仍意猶未盡,兩瓶喝光才算膩個心滿意足。

如此的好東西怎麼少有人欣賞呢?上網一查,還是蔡瀾識貨,早已在專欄大讚。按招紙上的說,用含苞待放的桂花入釀,陳足三年而成,原來是帝王府內的御品,民間享負盛名卻無人能嚐,解放後酒廠得到秘方才得以生產,這可真是大有來頭。也別小看國產貨,此酒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在西班牙得國際飲料酒質量的金獎,又在法國兩度奪金,有麝自然香,好貨也!

蔡瀾說在六十年代初嚐時驚為天人,但後來似乎因為大量生產便沒那麼香甜了。現在的桂花酒喝來已甚香濃了,六十年代的味道究竟能有多香?吾生也晚,遺憾啊!不過英雄所見,我也同樣想到用它來調雞尾酒。蔡先生提議溝伏特加或果樂葩,效果奇佳,不遜加拿大產的冰酒。伏特加是不錯的主意,想到果樂葩就真是高手了,畢竟桂花酒不止勝在花香,也在於葡萄釀出的香甜。

我則另有構思,下兩份桂花酒當主角,半份橙酒加添香味,一份伏得加來點勁度,下大量冰塊,最後倒姜汁汽水,看到汽泡在杯面跳動,如有氣的冰紅茶。大呷一口,又香又甜透心涼。剩下大半罐汽水就凍成冰,翌日取出,同樣配方放進攪拌機裡打,打成又細又滑的沙冰,顏色美得不得了!竟是那種略帶一點橙的粉紅,又稚嫩又鮮艷,別說女人了,我也看得如心花怒放。打成了沙冰,酒再濃再甜也不怕了,插根粗飲管大啜一口,真想像個少女般尖叫。

快去買來試試吧,才二十八元一瓶。不必擔心成份甚麼的,喝可樂還不是更恐怖?桂花酒可不能通渠洗鐵鏽,只是糖分較高一點罷了。荔枝都快要上市了,就用它來浸荔枝酒,配一點高粱或米酒,浸足三斤荔枝,光想已經流口水了。一定要放到陰暗處,怕變質是一回事,更怕自己忍不住偷喝。終於浸了大半年,要怎麼想像一開罎那個桂花荔枝香!孝敬老媽,保證她更年期也像出少女般尖叫!

英雄依然

星期六老甜半天工作完了,最好去捧New York Cafe的場。有幸它開在元朗,便真如老甜所說是元朗人福利,必須多多支持、享受。餐廳從沒有一刻不滿座,難得侍者都很親切有禮,安排得當,稍得一刻就能入座了。見有時間,鑽去對面的國貨逛逛。國貨店和夜冷店、出口店的感覺頗類似,都是尋寶的好地方。只是國貨店平貴兼賣,店面較整齊,貨品拉拉雜雜但還是有著系統,久不久走走總有驚喜。

這次我目標明確,要買桂花陳酒。這些年來偶爾喝過三兩次,好喝得不得了,可是總沒有想要入貨。剛剛跟著好友去了深圳的文創園,在老樹下開了一瓶來喝,伴著初夏涼風,甜美醉人,決定不飲足整個夏天不罷休!於是先買兩瓶,比在大陸賣貴一點,不過也才五十六元。收銀阿姐甫開口報價隨即打住,皺著眉瞇起眼問人:怎麼那麼便宜?大家都識貨,一看,紛紛大讚此君好啊、比汽水還伐算啊。我笑問收銀阿姐:你要不要也來兩瓶?

還有時間,便再逛逛吧。棉襖汗衫都是好東西,牌子、包裝老土,但用料上乘。有朋友才問我,棉襖一年不就只穿一兩天麼?我說只要天氣夠涼,甚麼時候都能穿。一件好的唐裝是速食時裝永遠比不上的,加上一點自信和氣魄,絕對把滿街嘍囉比下去。唐人穿唐裝確實好看,現在賣甚麼東西都得用老外當模特兒沾光,但唯有唐裝例外,鬼佬一穿,立即呆頭呆腦了。

不過說來也怪,通稱唐裝的棉襖其實是旗人的服裝吧?以前認識一個滿人就很不以為然,說我們漢人盜佔了他們的文化。但我又想,你們滿人打進了中原,要了漢人的天下後又敗走了,留下的了文化也就自然不能如此清楚地輸打贏要了。更何況,中國人才是輸打贏要的專家,他們會跟你說:「說是唐裝就是唐裝,不然你想怎樣?騎馬放箭嗎?都給你面子了。」所以以後外國朋友要來找中華文化,應當帶他們去國貨店去。不過當洋妞穿起旗袍,那玲瓏浮凸,風情萬種,才又教我想起旗袍果然是外族的東西。

國貨店裡的衣服最精彩就算這些了,其他都是些高級的老人服。說是用上絲光棉沒錯,但樣式呆板,顏色枯黃死灰。除了面相凶狠內斂的阿伯穿了會像退休江湖老大,一般人穿了都只會更沒個性。沒想到竟找到一件與別不同的夏威夷恤,絲綢造的,珍珠白底上印上隨意畫的畫筆痕和潑墨,花紅彩藍,艷得不得了。才賣二百元,老甜堅決反對我買,只好自假裝作罷。

逛了整整一圈,廚具百樣,文房四寶,體育用品更多,連打拳的沙包都有,暫且沒有需要添置了。轉過頭一看,哈!竟看到老朋友——口琴。這是我第一樣會玩的樂器,幸虧就讀的小學就有那麼一點與眾不同,一律要我們吹口琴,才沒浪費時間吹那些走音又刺耳的牧童笛。那年老爸幫我去買,紙盒上貼著價錢牌:四十五元,打開,寶藍色的琴身閃著亮光,印著銅色的兩個字英雄看了令人生起壯闊的聯想。胡亂地吹,竟吹出溫暖厚渾的和弦,令人初接觸便有了好感。自此每逢遠行便帶在身上,在梨大的宿舍上看著整個校園吹著,也帶著去了南非。現在又再重遇,同款不同色,只賣三十五元,感嘆世界已變,英雄依然。

最舊那柄口琴是雙格24孔的,至今還在。後來不覺又買了很多把同類的,就是沒有買到藍調口琴,也就是單格短身的。在琴行看過,要幾百元,都是日本和歐洲貨。偏偏眼前正有賣此君,同樣是掌手大小,握在拳頭就幾乎看不見;又同樣是英雄牌出品,但款式卻格外有心思,古銅色的琴身印上懷舊的英文字體,銅片還造舊得顏色深淺不一,感覺份外古老。這樣一柄你猜賣多少錢?三十五!還有一款看來更簡潔的只賣十五元——不得了,立即付錢。有了酒,有了琴,就只等下次再來買夏威夷恤,口袋裝琴不扣鈕,然後找個好山好水的好地方,飲酒吹琴,不羨仙!

找到自己

一連寫了三篇討論生活和夢想的文章,《理性自完》這個欄目便正式開展了。我以前從來不看這類甚麼個人成長的東西的,但原來人生真的不可能沒有煩惱,尤其在少年、青年到三十多歲這個階段,煩惱更是吃人。所以我希望把自己認真思考過的都分享。每個人都有自己對於生活的理念,要是大家有意見請多多交流討論,這樣就更加有積極意義。

上一篇,我提出夢想不是必然的,不必為沒有夢想而自尋煩惱,也說到社會現在高呼著夢想,似乎就著有夢和無夢把人分等。這樣豎立起一個普世價值,然後對每個人作批判實在很幼稚而且野蠻。不單如此,這樣一時三刻的判斷亦毫無意義,因為有夢和無夢對於一個人來說可能只是階段性問題。可能他小時候有夢,大了便沒有了,也可能相反,但總之,做夢其實不是誰的專長。人人也可以做夢,只在多少,不差遲早。

話雖如此,還是有人會因為無夢而徬徨。看過之前幾篇文章,朋友便問我:當出現「我不知道應該怎樣」的時候,我又如何拆彈呢?聽得出來,這樣的生活陷入了困局,既不享受當下,又不見出路,而不知道應該怎樣則可能包含了兩個問題:一,是她不了解自己,包括興趣、能力、對未來的理想等;二,是她不知道在現實中如何前進去達成心中所想。

第一個問題永遠先於第二個問題,坦白說,我認為一個人怎樣都好,都應該有興趣吧!就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鮮明強烈也好,平淡低調也罷,都有著個性的,因此也都必然有自己的喜好和興趣。

認為自己沒有了興趣,其實都怪現代生活太瘋狂。我就曾經聽話一個富家小姐說興趣是飲食和看電影。興趣是飲食就不必多講了,按我認識的她,所謂看電影果真是按字面說的進電影院消消遣,但求娛樂一下就此而已。我不是否定這種興趣,只是我覺得興趣是一個人的生命力所在,是可以產生更豐富一點的價值的。那些單單是那種幾乎是被動的娛樂和消費,比如上美容院、做按摩,並沒有動用到多少個性、才能和喜好,只能說是很低層次的興趣。

先進認真的德國人也會是如此想法,有一次德國老師問我們各自的興趣,很多人都很自然地答睡覺,結果老師很不以為然,說德國人絕不能接受睡覺當作興趣,因為興趣必須是能「做」的更多的一點甚麼。現在的社會令人在巨大的壓力和過份的消費中生活,連小孩子們都只會玩ipad了,也難怪越來越多人忘乎了興趣。

我們應該減少依賴消費的生活。有謂「貧乏才能激發創意」,遠離了過於容易的消費的干擾後,自然就能感受到自己天性裡的能量和渴望了。可能你為自己做飯時發現了烹飪的樂趣;又可能在買菜時被鮮艷的蔬果吸引,做出了悅目的菜式,並在上桌的賣相弄得別致。可能你會去郊外走走,發覺自己原來很喜歡接觸陽光……總之,將意識重新拉回自己和生活上,便能重新認識自己喜歡甚麼、不喜歡甚麼。許多的線索或許仍很細微,但它們會聚合交織,讓你逐漸看到一些眉目,然後快樂很快會帶你找到真正的興趣所在。

個性是天賦的,幼稚園裡的小孩子各有自己喜歡做的事,唱歌、畫畫、演過家家酒、砌積木,都和個性有著緊密的關連。所以,如果發現自己想不出興趣所在,就先回想小時候吧。但切忌過於武斷和執著,否則可能會出大錯。 最諷刺的是,在我沒有試圖了解自己之前,我倒是很自在的,但後來我開始思考自己是怎樣的人時,便和幸福走遠了。因為我是個認真思考,重視原則的人,我厭惡了廣告行業,便以為自己是在輕浮的對立面,因此衝進了紀律部隊,得了很嚴重的抑鬱和焦慮。後來試著放開心理束縛,並試圖回想從前來重建一個崩潰破碎的自己時,我想起自己從來都是反叛刁頑的。於是我刻意裝起頑劣,但在不短的一段時間裡,我違背了自己、做了很多令自己懊悔的事,我在裝一個片面的自己,我不快樂卻還在勉強——我感受到卻不知道。

自己就像夢想一樣,不去想倒也安然,但一去想就容易煩惱、容易糊塗,容易越想越錯。就像一碟好吃的菜一樣,我們不能只憑一片瓜來掌握它整體的味道,更不能故作嚴謹地從當中抽取一點物質作化學實質,大加提煉。即使分析出一個成分,它也和原來那道菜相去十萬八千里了。

認識自己和找到興趣根本是互為因果、相輔相承的一整件事。興趣的一片空白無異於身份危機和虛無來襲,找不著興趣的人才會如此沮喪慌張。就是我自問興趣很廣泛,也很有熱情,但竟也曾經行上一條完全違背自己的路,幾乎自己毀滅。劫後餘生,大學教授特意安慰,說認識自己是一生的課題。那一刻我感到安慰又不安:原來人都總有迷失的時候,只是萬一我到老了還未能認識自己,那豈不糟糕啊!雖說未經驗證的人生不值得活,但要是一生都在驗證人生,那人生就沒有活到了。

現在,我會說我對自己的認識雖然還不透徹,但也漸漸足夠了。無論認識自己還是找到興趣,都一定不能用一種誠惶誠恐,慌張急躁的心態,更不能有批評和前設,就像培養一株花苗,用平常心來灌溉,種子才會慢慢發芽,然後破土而出。到時候我們就自然會看到種出的是甚麼花,有怎樣的色彩。不要試圖思考,就存在好了——存在吧,唯有自然地存在,我們才真正認識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