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媽的芝娃娃社會

某年可口可樂推出新廣告,影片裡的沙灘上立著一部販賣機,賣的還是可樂,不過瓶子卻是冰做。影片中的人們人手一瓶,在海中嬉鬧著喝,在沙灘上依偎著喝,空瓶隨手放下,在沙灘上融化,只剩下紅色膠招紙。

加上百分百無污染一類的大字文案,引來網民一致讚好,說以後喝可樂同時又環保了。然而我卻留言說,恐怕就此留下很多膠帶吧,而且如此多冰瓶的生產、運送和保存也會消耗大量能源並產生其他型式的污染。這些都是廣告商沒有呈現,卻又不容忽視的。

結果可想而知,才沒多久,在我留言底下便出現了一堆冷嘲熱諷。不外是說:人活著就是沒可能環保的了;要環保乾脆不要做人好了。都是些沒腦子的話。我又試著解釋像可口可樂這種標誌著瘋狂資本主義的企業硬銷環保何其諷刺,說我們不應如此輕易上當,退出這遊戲吧。結果引來個無賴說:你應該退出人生。下三流的嘴炮,引來一陣歡呼,好不威風。

我納悶了。這是為了甚麼?理性的討論直接換來惡意攻擊,認真的觀點不如卑劣抽水。這種品德和內涵比可樂和招紙更垃圾。不過,最教我不快的是,這些人到底知道自己在說甚麼嗎?這頭才為環保叫好,那頭立馬唱反調,為的是無來由的敵意。

看,我們這個社會是如此泛濫著敵意,以至於不同的意見不再是補完對事物的觀點,而是人格上的冒犯,接下來不是戰爭便是為反而反。儘管把事情說個絕對,好讓對方氣結語塞,也不怕自己語無倫次。

同樣的經驗還有很多。像跟我深度遊的外國人,明明想要了解香港人的真實苦況,可是總有人不耐煩說這些問題到處都有,自己國家就最多了,更慘。而我總會認真跟他們說:「我明白,但這不是一場比賽,難道鬥慘真的能勝出嗎?既然是共同問題,為何還要爭個誰是誰非?何不一起了解,一起面對?」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們愈來愈不善溝通,沒有耐性,也沒有胸襟去聆聽別人的想法,所謂尊重也不過是扔下自己想要說的,然後起身就走,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已沒有傷人真夠俾面,不恥為伍更是高潔。我想這都是社交媒體培養出來的惡習。

每天手機不離身,看到不順眼的拍下放上網公審,人人傳開補上一句惡言狠話。真好笑,你真的敢說敢做嗎?說敢吧,那也太荒謬,太可悲。問你何不親身跟當時人講道理,馬上一大堆冤屈不忿的經歷,原來卻只是「有一次」罷了。因為一點經驗便妄下定論,還不過是把仇報在下家身上罷。

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從前在柏林盡是遇上垃圾,滿肚怨憤,我也總說柏林活該搞恐襲。但我也知道這在是非黑白底下,還有我的脆弱。就像神經質的芝娃娃總是一副惡相。否定和敵意像notification一樣紛至沓來,執法、判罪和行刑的器具運之於掌,連一個師奶也自威起來。我踩著單車慢慢上了尖東去紅磡的天橋。一個老師奶舉起手機,迎面逼過來說了一串字句。過後才聽懂她說:「係咪要影相呀?」才想起這一條斜路或許不准騎車。

我犯規在先,好,我認。但操他媽擺款靠嚇。有話不好好說,偏要作威作福。不過是個鏡頭罷了,還以為是槍呢!但問題是,槍也好相機也好,怎麼就不敢憑道理講說話?就只會恃著武器,得理不饒人。想起耶穌說:「你們當中有誰是聖人?」

我們就是這樣漸漸變得既兇悍又脆弱,芝娃娃社會,可笑,可悲,十足的醜相。大狗不吠,都給我好好說話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