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元家當

上星期六接了外公出老人院,本來想讓他回家八天,但原來老人院在星期一要打流感預防針,於是隔天又匆匆把他送了回去。說好了再等周末才回去,可昨天去到老人院,看到他撐著助行的支架步出房門,身上穿著汗衫睡褲,腳踩著拖鞋,完全不是平常整裝待發的樣子。他都忘了之前的約定,樣子很是意外地說:「我們要緊急轉移啊?我還沒有思想準備。」

他是想回家的,但是他總是自律著,一開口不是先說「不回去嘍」,便是再問一次「回家?那樣啊?」,然後等我們熱情地說「回去吧!不怕!」,他才得以擱下內心的掙扎。外公開始收拾他的東西,他邊說著緊急轉移,邊搖著顛著走回床邊。同房的老人都不會折被,被子翻開就起床,蓋上就睡覺,只有外公把被子折成非常整齊的一個方塊,放在床尾的正中。

他拿出一個淺藍色的環保袋,又一頓一頓地走回門邊的儲物櫃取出衣服。他手中攥著一根小鎖匙,用一條細棉繩穿著,上面掛了一個用小膠珠穿成的小手工十字架。這一條小鎖匙能打開上下三格的櫃門,還有他床頭的三格櫃子。我想,這樣的一條鎖匙其實是給他一點安心和獨立感多於保險。

他揀出了要穿的衣服,回到了床邊,我把鎖匙接了過來掛在頸上幫他換上西褲。他從來是個嚴格的人,獨立和自尊感非常重。他覺得每個人都必須照顧自己,不應操心別人,更不應被別人所操心,所以比如說吃飯吧,他從不會給別人夾菜,也不期望別人會給他夾菜,他只會捧著自己的碗專心地吃。對他來說,吃飯就只是吃飯,沒有甚麼人情世故、禮數政治,他只會關心大家夠不夠吃,要是夠吃他便快樂。他是從自己的快樂中來感覺全部人的快樂。從小他就不曾緊張要我吃這樣吃那樣,到現在我們吃飯時也是各自捧著大碗,吃個飽飽以後相視而笑。我想這樣的個性實在很古怪,但細想之後,卻又發覺很平常,很單純,其實不過和小孩一樣罷了。

吃飯是最溫和的場合,但若是說要扶他走路,幫他做一點小事,他都堅決重複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要是別人還是想幫他,他會禮貌地回絕,但要是人們還不作罷,他就要發作了。他是容不得別人干預他的事的,不因為他心裡會生起自卑的羞憤,而是他單純地堅執著這樣的原則。

只是歲月催人,他的生活越來越不便了,便慢慢接受我們插手。不過這還得看是甚麼人,用怎樣的方式。我就摸通了,對他不能太過盛意拳拳,反而淡靜地說一句「沒事」,他才會接受了。我蹲下來,替他脫去睡褲,穿上西褲。他近年肚皮又大了一點,卻偏愛穿最窄的褲子,我得用力才能把鈕扣扣上,然後抓著拉鍊上的殊子,那是方便他退化了的手抓緊而加上的,我抓著珠子把拉鍊拉上。

要是在以前,誰也不可能想到他會願意由別人幫他穿上褲子,但似乎因為我是他的外孫,他才會如此軟化。而且我還給他穿上鞋襪,外公的腳很肥大,很厚,看不到一點靈動的曲線,連腳趾也緊貼並排著,不存一分空隙,像一磚壓扁了的方飽。我套上了襪子後,邊把它們放進了方形的皮鞋裡。我不禁想我老了以後會願意讓子孫給我換褲穿鞋嗎?但一想到自己變得僵硬遲緩,我立即不敢再想。

以為大功告成,沒想到他卻說褲頭上的皮帶方向反了,他習慣先從左邊褲孔穿進去,繞過腰後才再從右邊的褲孔穿出來。於是我把皮帶抽出來重新穿上,沒想到外公竟轉起身來配合,然後我把皮帶穿過殘舊的鐵扣時,外公一把縮起了肚子,然後一放鬆便把皮帶撐緊了。

東西都收拾好了,就一個環保袋放在床上,他還想從床頭櫃裡取出錢包,我們說不必了。他說可能要用錢而他還有四百元的家當。我想人活到了這個年歲,還要有多少的財產?非到一個暮年的老人活在眼前,才能明白帶著大筆財產終老有多可恥。對於一個活過了一生的老人來說,再奢侈的物質都沒有意義。外公的四百元家當突然成了我的一種人生理想,充滿了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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