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戀人

假期裡看的另一部電影叫文科戀人,英文原名來得直接,叫Liberal Arts。看來是愛情片,並以文科教育作背景,單單這樣便頗清新有趣,而這套小品在輕鬆的氣氛下,也觸到了許多值得思考的話題。故事講一個大學畢業十年有多的男人,生活平淡,不好不壞。收到老教授的一通電話,被邀請到他的退休歡送會上擔任演講嘉賓。於是他也就回到了從前那所大學。

他是一個熱愛文學的人,讀的書也不少。只是唯有回到了大學,他才終於肯定自己心中一直對大學生活的眷戀。一切都充滿朝氣和活力,在空氣中沒有時間,只有青春。他看到大學裡的每一個學生,都悠然自得,各種的個性都毋庸掩飾,大家都隨意地接觸,合與不合,都率性純真。

他就是那樣遇上了女生的。兩個人在文科的世界中無所不談。她的熱情令他重新找回心底渴望的那份大學時期的幸福,而他的一點含蓄和世故也成了她的好奇所在,並從每一個小小的衝擊中獲得樂趣。兩個人,說的是大學,說的是思想,說的是文藝,他們說這樣談著情。從在大學短短幾天的共處,到後來的書信來往,交織著的愛情中,絲絲都是高雅的文化。

然而,在紙上一算,三十五歲的他還很年輕,正在讀大學的她也不算小,但十六年便成了他的煩惱。最大問題還在於,他不知道真正的問題,是他對大學、知識和文化的眷戀,已成他的一份執念、一種頑固、一套生活和世界的框框。也因此,他說著一些高尚的理由,拒絕了女孩最坦白的邀請,也因此教她失望了。

他將詩人和學者想像成高尚得不近人情,他要求人只能有最優秀的精神追求——他對一世有了好與壞的成見,自己不知不覺成了個迂腐、拘謹、故作老成的悶蛋。當那個美艷冷傲的文學女教授喝酒上床抽煙時,他卻暗暗期望兩人可以再說一下文學。結果教授不留情面地罵了他一頓,被罵成幼稚膽小鬼的他,口張著,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

看到這裡,我心裡刺痛了一下。像我們這樣的人,似乎免不了陷進這種迂腐。放縱的人早放縱去了,活得再離經背道,卻自得舒坦。但人一對事物上了心,便變得緊張,變得嘮叨。始於讚嘆尊崇,然後是依依不捨,我們思憶成狂地想念大學,獨個自傷自憐,而她成了捨我其誰的情人,誰也不得褻瀆,而且必須完美。

就似主角一樣,說到書的好與壞,他執著了;讀書不再單純為了快樂了,而是為了那些遙不可及的價值。我仍會說這是一種堅持,但也是個討厭鬼。慚愧的是我竟對整盤心思感同身受:似乎只有我們關心文化,懂得文化,也只有我們有能力有責任去討論和推動文化。世界真實的一面,我們卻神經質得不能接受。沒有一件事按我們一廂情願的想像和要求而存在,我們驚惶悲憤,狹隘酸腐;達到自設的條件,便自覺任重道遠,眾醉獨醒;這樣一個悲劇英雄,容不得別有蹊徑,但求自瀆得意。當年在花間撲撲亂飛的蝴蝶不再輕盈,成了隻自縛的蛹。

知識、文化、思想和藝術的確是一個無垠的世界。能在裡面信步拈花,人生便得以開闊,生活中便有了美的滋養。主角陳義過高,卻終於如夢初醒,幸好不算太晚——起碼他明白到,生命並不因為年歲增長而老去,更沒有所謂某個年齡該有的生活,只要率性而行,青春才從不消逝,世界才一直多彩,生命才是真實可愛的。

不可能忘記

一連兩天,看了兩部很有意思的電影。一部叫In to the wild,譯名叫荒野求生。乍看很對我們男人的胃口,播了才知是一部講生命、講思想的傑作。故事關於一個大學畢業生,大概因為父母都是庸俗人,而且紛爭不斷,所以心中深深地扎根了一個離開的念頭。而偏偏這家伙就是個天才,能和他在思想上交流的就只有哲學家留下的著作。世上一切名和利都沒有半點價值。於是乎這樣的一個人在世人眼中自然無法視為正常,當他真的不顧一切向世上無人的一角邁進時,他便成了狂人。

開一輛老舊的車出發,在荒漠中遺棄。他背著背包,攀上了高山、穿越了激流、走過了沙漠,最後活在冰雪之中。他一周接一周地捱過去了,不管去到哪裡,他都是喜樂的。那一是種真真正正、最深刻而單純的喜樂。因為他不用再見到活在物質和虛榮的謊言之中的人們,不再受虛偽社會的束縛。當有人問他一切是為了甚麼、說他可是瘋了,他只說出他的目的地,或者索性笑而不語。

我很動容——我想,我們可以如何向別人解釋自己呢?又有沒有責任要解釋?既然非要用上對方的一套語言、用上對方認同和在意的關鍵詞,方可以得到對方一下首肯,那麼我們又怎可能真的能將自己述說得明白?然而世上的人都用上了同一套的語言,來組成這樣的一個社會,並活在其中。人性中有如動物一樣怕死的本能,但在看不見死亡的社會中,人們最怕的其實是不被接納,這是人軟弱的本性。

他只有二十三歲,便堅定地把錢都燒光才出發。面對世人的種種懷疑、詫異、驚恐的眼光,他不曾有一絲動搖,因為他心中沒有不安,因為他已感到回歸天性,並真真實實地活著的快樂。唯有未嚐過蘋果的甜美的人,才會被社會慣用的恐嚇技倆動搖,被逼著相信蘋果有毒。在伸手間猶豫不決,最後放下手,轉身離開。在今天的社會,每一天,每個人都自覺地要尋找一些幸福,誰又能像他那樣把每一天的生命都活成了極致,每一下呼吸和心跳,都在最真的快樂之中。要是把兩者的對比,這有多麼諷刺。

不再去想積累多少財富,不再困於社會中被謊言洗腦,一切事物的價值還原真實,對每一件小事都心存感激——生活就在每個今天,每個當下,並為此用上一切天賦的才能,旅行和流浪的意義就在此。他就堅決地以此度過了一生,死於年輕的二十四歲,無怨無悔。這樣的生命,比誰都要美,都要精彩。

世界上有太多聽了謊言,然後到處說謊的人。不論是為了自我催眠、還是一種報復,都只證實了他們的軟弱和虛假。虛假和純真沒有灰色地帶。只要內心還有一點真,就始終會為那些所謂瘋狂的事怦然心跳。或許我們沒有衝破死亡的勇氣,但我們都必須有一份堅決,真實地活出自己,因為這是活著的一切意義之基礎。

最後要說的是,這部關於真實的生命的傑作,劇本也源於真實,Christopher Johnson McCandless,死於一九九八年八月。在一輛荒廢的小巴上,因饑寒離世,人們在車上找到了一張新近的自拍。照片中的他,笑容燦爛,看了不可能忘記。本來想說荒野求生是個拙劣的誤譯,into the wild自有回歸內心狂野的巧妙,但這位超級流浪人,的確求得了自己的生命,還有當中那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