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後

每天早上,阿巧都先從瓦缸裡舀出一碗半白米,加上四大碗水,倒進鍋子煮成稀飯。她把高壓鍋的蓋子關緊以後,就走到屋子後面一棵大樹下的籬笆裡撒點米餵餵雞。原來她都不願意把白米撒在地上讓雞啄了,可是隔壁的阿芳說粗養的雞結實卻沒有米養的肥,每天才一點點米,才不到十個月雞可又肥又結實,下的蛋也特別大。阿巧本來還不大相信,可是去年過春節時阿芳特意端來了半隻雞,秦鐵一口咬下去以後就念念不忘,猛說那肉真嫩啊娘,娘你吃你吃那油可香啊,從此以後她便每天都到雞欄去撒一把米,圖那些雞能賣個好價錢,也好讓秦鐵今年能多吃上幾頓雞。

阿巧舀了兩碗稀飯,秦鐵在外頭買了熱饅頭回來。他捧起了碗稀飯摸了雙筷,右手打了兩個小圈,便把稀飯吃去了一半。阿巧這才坐下來,秦鐵都已經打了八個圈,碗壁只剩下幾道刮過了的米水。秦鐵趕緊把把碗洗了,說,娘,我走了。阿巧嘟噥了句甚麼他沒聽見,便背起了書包到學校去了。

草沒編上多少,阿巧便發起怔來。她中午也忘了炒菜。她愣愣地坐著,阿鐵便跑了回來。他衝進家門便捉住阿巧肩膀。嗖地一聲從背包裡抽出一張紙,又是喘氣又是笑,說,娘,我能考上大學啦!我這成績能考上北大啦!阿巧聽了臉色刷地變白,兩顆眼睜得似乎眼仁都要掉下來。她的眼裡湧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在眼眶底滾了兩滾,墜下來便是兩行。她用力兜住阿鐵的手臂,她狠狠地捉著,死命地捏,指甲都摳進了皮肉,她咬著牙咧著嘴嗯哈嗯哈的卻沒說成句話。阿鐵痛得皺起眉,兩隻眼睛連著鼻樑眉心都瞇成一條縫,可嘴巴卻像在笑,他說,娘!你別急,別氣,我不上大學,這是來哄你的,我不上啊,我就讓你看看我這成績能上北京大學的哇——這是哄你來著。阿巧等秦鐵的嘴巴合上了,才清楚聽見一個一個字咚咚咚咚的敲在腦門上。她的手一鬆,馬上就軟下去。阿巧攤坐在地上嗚咽了幾下便哇的一聲大哭了。

許多年前,阿巧還是個村裡的小姑娘,長得黝黑黝黑的,卻很乖巧醒目。那時有個殺豬的買了頭會生大豬的母豬崽,闊起來了,變了個養豬的。養豬的想討的個年青點的,做事勤快手腳麻利,手腳不太粗臉蛋還可以的媳婦。大媽們跟阿巧說湊合湊合啦識字的也不怎麼啦女人就圖個安穩。結果養豬的就把阿巧給要了。阿巧很不甘心,那時候村裡來了個老師。她原來每天都給他送點烤地瓜,讓他跟學字的小孩們吃。她打從心底就想跟著李老師,可結果卻跟了個豬種。這豬種長著一個豬相,渾身一副豬德性,那身皮肉油膩膩粘呼呼的,阿巧懷上了他的孩子可養豬的卻在外面討小老婆,還把錢輸光了,她想她一生人就這麼毀了。後來村裡鬧革命,養豬的不養豬了,當了個革命代表。人家說阿巧和李老師私通,他就重重的呼了阿巧幾個巴掌,其他人也跟著打,阿巧懷了快八個月的胎一下子就沒了。養豬的跟著人們搞革命搞到城裡去,以後再也沒有回來過。李老師後來也給革委召了回城,接著又安插到很遠地方去。李老師去哪兒了,都在幹些甚麼,阿巧一點也不知道,反正她和隔壁養雞的阿芳一起生活,然後把他的孩子生下來了。

孩子要生那天下午,阿巧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地敝著氣,她把頭扭來扭去,聲音也照樣來來回回的由低而高地嚷著。阿巧滿面的冷汗都沒去擦,她都沒感覺到有甚麼東西在她臉上,,她甚至連接生婆的聲音都沒聽見,只有當接生婆的嘴巴一張開,耳朵裡那一直嗡嗡的聲音就突然更亮起來。接生婆說只差一點了推啊用勁啦快了出來了,阿巧都快要昏過去。可是小孩一生下來,阿巧立馬活過來了。她坐了起來一把從接生婆手上把孩子抱了過來,像隻搶包子玉米的猴子。她抱著孩子,仔細的看著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嘴角掀起了神奇的笑意。

孩子還沒出生前,隔壁阿芳已經抱著一個懷著一個了。她經常給阿巧送點補身子的。孩子生下來了,她便給阿巧送了一大鍋的燉雞。她說,多吃點,吃好點哇,這娃吃的就是你吃的了!你有奶啊?要沒奶就吃點魷乾唄,可別吃太多,太多可溜濕衣服了哇。阿巧不編草了,一天到晚都在忙著帶小孩。一會兒餓了,一會兒尿了,涼了熱了癢了都是一個勁的哭,阿巧好不容易等到娃兒睡著了才到屋子外編草,可孩子一醒來沒看見娘又鬧了。

早上阿巧揹著孩子在溪邊洗衣服,空地上的小孩看見了小娃兒,都圍來過來要摸要親。下午她抱著孩子到市場買米,大媽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說這你的娃呀?咋就生下來了!過了幾天阿巧把編好的東西送過去村長那裡,村長說這娃壯多咧。村子裡的人都知道阿巧生了孩子,都跑到阿巧的家給她送上許多吃的用的。大媽們整天來抱阿巧的娃兒,一個接一個的每人抱一會兒,然後整天劈里叭啦的說著自己帶孩子的事。她們說沒兩句就對阿巧嚷嚷說喂,你該怎麼怎麼樣了。一下子王大媽說哎喲,要抱了呢!一下子劉大媽說欸,阿巧兒你娃兒尿啦哇!這會兒姜大媽說喂這狗娃兒怎麼還鼓著氣沒嗝呢?那會兒杜大媽喊,這小東西準是餓了,咋就不給他餵奶呀?阿巧最初還會有點緊張地趕過去,可是每次走到大媽們的中間,她們都總是在阿巧面前把她要幹的利索的幹好,說好了,用不著你了,你看我咋做,欸你這個當娘的。大媽們還是沒完沒了地嘮叨著,一會兒抱著娃,一會兒給他換尿布,一會兒給他拍背掃風,有個大媽還說要餵奶。這幾個大媽閒來無事就到阿巧家坐。後來阿芳也咘落一聲生了個娃。她也抱一個牽一個地來了,阿巧的家成了個家庭生育婦女會。孩子甚至都不是她或祖國的,是大媽們的了。

大媽們一直管娃兒叫娃兒,阿巧也是一樣娃兒娃兒的叫孩子。大媽們又抱又摸,摸了足足一個月才有個大媽突然問,對了,這娃到底是啥姓啥名嗲?其他幾個女人才想起來,說阿巧妹你咋說不給你的娃兒取個名呢?阿巧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她愣愣地看著門外的兩棵樹,然後高聲叫出來:叫阿林,兩個木字的林。大媽聽了當下也就滿意了,她們回家前還特意給村長報告,村長說林啊,林好!林是個好名字!將來會是個人才喔!大媽們又問起阿巧的娃兒姓個啥來頭哇?村長說這孩子不就是以前李老師的嗎,就跟著姓李就好啦。可是阿巧卻說了句教人似懂非懂的話,她說孩子就是她的,不是別人的。阿芳勸她說這孩子又不是野種沒爹的李老師走了也留個後吧,阿巧一句也沒聽進去。後來村長說,阿巧兒是林兒的娘,就由她唄。

早上的空氣依然特別地好,一切都煥然一新。小溪在日光下明晃晃的慢慢流著,好像一個暮年的老人在散步,走走走走又變得年輕有勁了。刷。刷。刷。刷。阿巧揹著阿林在溪旁流衣服。她一隻手把衣服按在舖在淺水的石卵上,另一隻手抓住衣服的一頭,捏成一個拳頭,明快地拖推著。幾個小孩又圍了過來,蹲在阿巧身邊輪著要親王林。有個孩子像個哨兵一樣跑來大喊,那邊也有個小娃兒呀!七八個小孩馬上朝他指的方向跑過去,阿巧也跟著往那邊看。她看到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揹著個比王林還小的娃兒,蹲在溪的另一邊洗衣服。他一個勁的推,濺起了陣陣水花,那刷刷刷刷的聲音響亮得很。阿巧抬起頭對他喊,輕點兒!輕點兒!都刷破了哇!男人馬上朝她看去,兩隻手抓著衣服一動也不動。阿巧心想,笨瞎瞎的。

男人隔天就來溪邊洗衣服,手腳麻利多了。他刷了幾下,抬起頭問,娃兒的指甲該咋剪哪!他又刷了幾下又抬起頭問,拉稀了又咋了?他把衣服泡進水裡捻了捻,抬起頭再問:那頭皮繭甚麼時候脫了啊!那男人手在水裡刷刷停停,頭仰仰落落,轉眼便問到孩子講話走路的事。阿巧給他統統說明白。男人還想要問,阿巧就收起衣服站起來了。阿巧抖了抖腰背,重新綁緊了胸下的布條,說,你的娃還小呢!還不是時候。轉過背走了。

一個月過去,阿巧在溪邊看見男人抱著孩子等著她。男人一看見阿巧,就大喊:糟了糟了!熱得發燙!他跟著阿巧把孩子抱到村裡。阿巧讓他在屋裡坐著,自己去找村長。然後大夫和一群大媽便跟著阿巧回來了。大夫開了藥,娃兒總算沒事。大媽們聽小孩們說了,都猜到這男人大概死了老婆,都說男人哪能帶小孩啦﹑娃兒沒娘哪行﹑粗手到底細不來,男人嗡嗡地低吟了句,孩子生下來就沒氣了啊……他看著小孩,鼻子快速地地張合了幾下,竟就低沉地哭起來,一行鼻涕都流到嘴裡去了。

阿巧看著一個男人當著一群大媽的面哭成個狼狽相,心裡很不踏實。她想孩子沒娘不行,便說,我給你帶孩子。村長把人們都叫到村口來了,他對著堆成半個圈的村民說,我們阿巧是個好女孩,大家都知道了哇!村民都點著頭說知道知道知道。村長圈起雙手在胸前一兜,說,我們阿巧兒生了個娃,就一個人帶,很強的,是不是?村民又散落地說是﹑是﹑是。村長捏起拳頭咚咚咚咚地敲著胸口,聲音顫抖抖地說,我們巧兒就是心腸熱,看後面那條村有個也是帶個娃兒的,死了女人,就說要幫人家帶,這是我們村的好榜樣啦!我們就要支持她,對不對!村民都說對對對。村長說:那那個娃也是我們村的娃兒啦!

從此隔壁的阿芳在家帶著她的兩個女兒,阿巧也有了兩個兒子,一個叫王林,一個叫秦鐵。她給孩子們餵奶,又給孩子們換尿布。夏天她把孩子都放到一個盆裡給洗澡,冬天給他們一人縫一件棉襖。阿鐵的爹答應給阿巧帶孩子的錢,他讓木匠給他打了一台木頭車,裡面裝一個火水爐和三十副碗筷,就提了一個塑料桶推著車子出城去賣餛飩。頭一回去出去賣不了幾碗,他想來想去想沒想出有甚麼不對頭。眼巴巴看著自己一個一個包的餛飩放在鍋裡涼了煮熱熱了變涼,都快泡糊了,他一氣上來把餛飩都舀到碗裡,排在車頂那塊木板上,一分錢也不收的讓人家吃。每個人吃了以後都誇他做得好,被人這麼一誇卻讓他更急了;人們吃了他的餛飩,也跟著替他心焦起來,有個戴眼鏡的青年說,可就是缺了點甚麼,大伙兒一聽見立時恍然大悟點起頭來說對對對,可就是沒想出缺個啥。後來有一個鑲了滿口金牙的老頭走過來,兩口吃光了餛飩一口喝光了湯,哈地一聲張大嘴巴拉大了嗓門跟他說,就欠點辣勁兒!阿鐵的爹想這肯定是竅門了,他將挨家挨戶討了一大把的辣椒放到湯裡去,生意立馬就辣活了。村裡人嚐了都說好,好餛飩,都管他叫秦餛飩了。

有了點錢,孩子要吃要穿的,阿巧都能買上好一點。每天早上秦餛飩就推著木頭車來到村裡,把兒子和換下來的衣服交給阿巧,然後推著車到城裡賣餛飩。他讓阿巧把秦鐵給抱穩了,把一綑髒衣服放到進桶,他舉手抓抓後腦勺說,太麻煩你啦。阿巧白天帶著王林和秦鐵,等黃昏秦餛飩推著車子經過村子領兒子回去。她把做好的飯菜交給秦餛飩,說:阿鐵兒今天哦的一叫,可嚮咧!秦鐵咿咿呀呀的叫了幾個月,王林還是安靜的在地上叭叭叭叭的爬,他總向著一個方向爬去,偶爾只喔喔的叫兩聲,然後又叭叭叭叭地爬回來。又過了大半個月,阿巧在門口編草時聽見秦鐵細小的叫聲,她睜大了眼愣住了。她轉頭去看,剎那間她的心七下八下。她懷疑自己要麼聽錯要不就是多心了,但是她心裡又冒起一把聲音說,可真的聽得清清楚楚的!阿巧還在皺著眉時就看見了——鐵兒的嘴張了張,她兩隻耳朵都聽得清清楚楚。剛才秦鐵叫了一聲:娘!

阿巧的眼都潮溼了。整個下午她都樂得笑瞇瞇地,她讓秦鐵坐在大腿上抱著,頭頂著頭說鐵兒喲鐵兒,鐵兒會叫娘咯呵!。她跟秦餛飩說去,秦餛飩也把眼瞇得緊緊地笑上一陣子,接著他皺起眉來,他說,林兒要比鐵兒大半年,可怎麼還沒學會叫娘啊!阿巧真有點慌了。晚上她都對著扶著凳子搖搖擺擺的林兒發怔,然而不一會兒她想明白了,王林和秦鐵是一對兄弟兩副脾氣,王林是腳腿會跑嘴巴笨,秦鐵是頭腦聰明手腳鈍。果然後來,秦鐵也會叫爹時王林也能走上一截兒路了。再後來,秦鐵會說幾句餓!吃!水和肉,王林也會一蹦一蹦的跳。再再後來,他們兩兄弟說話走路都會了。

秦餛飩每個月都會帶阿巧和孩子在村裡的永平飯館吃點好菜。他總會叫跑堂的來條斤來的魚和半斤白酒,讓阿巧吃得臉頰醺紅。孩子生日那天,秦餛飩在城裡給他們買些吃的穿的玩的,阿巧也弄了一盤紅雞蛋。頭一年阿巧給他們剝蛋殼,第二年王林就伸手搶著要剝,第三年阿巧都讓他們倆自己動手了。他們搞得指頭沾滿紅色,摸在臉上畫成紅色的貓鬚。熱天時,兩兄弟在院子玩累了就跑進門來,王林大嚷一聲我渴!秦鐵就走去阿巧身後說,娘,我們口渴。阿巧便給他們一人一杯涼水。他們吃過了午飯,便蓋著一條被子睡午覺。睡醒了以後,他們一人拿一顆李子吃。李子吃完了秦鐵總會在家門外蹲下來,撿了塊破瓦在地上挖出個小坑,放進果核,再用泥土重新堆上去。等他站起來以後,王林就會把褲衩拉到膝蓋下面去,光光的屁股往前一挺,就在填好的坑上撒出滿滿的一大泡尿。等他把褲衩重新穿上去,兩兄弟便回去嚷著要幫阿娘編草。傍晚秦餛飩又推著木頭車來到門外,他推開門叫,阿鐵兒啊,咱們回家了!阿巧你辛苦啦!秦鐵捧起飯壺出來,叫了一聲娘再見,便穿上鞋子跟著走了。

秦餛飩的木頭車每天推著,阿巧的草編著編著,又編過了幾年。王林和秦鐵,還有阿芳的兩個女兒都在溪旁那一塊捉蜻蜓,他們撕掉蜻蜓翼翅最外面那一點,讓牠們總在眼前或是頭頂高一點飛。他們也會跟隔壁的兩姐妹一起玩摃球。秦鐵無論是跟阿姐還是阿妹一隊,都很有默契,打出去的球比炮彈還快,走壘也是快得沒有人能追得上。後來王林都不讓秦鐵跟別人一隊了。他說:「我們倆是兄弟,是一隊的。」後來有幾次他們兩對兄弟姐妹打起來了,阿妹挨了阿哥一拳,阿姐也踢了阿弟一腳,王林轉過身就把阿姐撲倒地在上,他伸出兩根大拇指插進阿姐嘴皮底,摳著她臉皮使勁往外拉。他一邊拉一邊說,敢打我的好兄弟!我讓你打!讓你打!王林把阿姐的嘴都扯成一個橢圓形,她甚至感覺自己的嘴巴都被拉緊到了極點,除了最單純的啊以外嘴巴都不能做出其他的聲音了。到王林把兩個指頭拔出來後,阿姐才張了張嘴,擦了擦口水,一邊哭一邊含含糊糊地罵。她的嘴腫了兩天,其他孩子卻笑了兩年,阿芳氣得頭頂冒煙:你男孩咋就不懂性!叫我女兒咋見人咧!後來阿姐愈大愈標緻。再後來,城裡有人來向阿姐說媒。再再後來,阿姐嫁了給個做生意的,村民們都在永平飯館喝了他的酒,阿姐便跟著男人回他老鄉。人家問起來,阿芳也說不清楚女兒現在到底在哪塊地方:欸!可遠嘍!

王林比秦鐵早了一年進學校,他在體育課總是跑第一,其他的課卻沒唸出甚麼來頭。他高考考的分數高不成低不就,心想只差幾份禮疏通疏通就行了。阿巧哪裡能撐?唸大校是好,可阿芳說得花錢咧﹑幹活踏實﹑又不認識人,男人不就是要肯做?王林就是不服氣。他去跟秦餛飩說。秦餛飩就在床舖底摸出了把銅匙,然後在衣櫥裡的一角捧出了個籐枕大小的木箱子,開了鎖,翻出了一大包錢,都塞給他了。剛要出門時王林卻讓阿巧給堵住了。阿巧面色鐵青,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的雙眼,說:你這是怎麼了?王林心裡給盯得又毛又惱,話也不回索性也不看她了,轉身就跑,沒想到阿巧一把就抓住他衣肩。他給罵了幾句就吵了起來。從來都是吃他的啊!你不害臊,他不是你爹!我和阿鐵不就是兄弟嗎?那是兩碼事!那阿鐵都叫你娘了,他爹還不是我爹!你別亂來!樂得阿鐵叫你娘卻不讓我有個爹,啥道理呀!亂來!你不亂來?還要了人家兒子卻不是人家女人,這啥道理!阿巧手啪的一記耳光,打得王林臉都歪了。她扯破喉嚨地叫,把錢還人!王林一手把錢甩在地上,一手推開了阿巧衝了出去。秦鐵下課回家只看見阿巧怔怔地坐著呢喃:馬駒下騾子啊……

王林一走就沒有回來。隔壁阿芳說說不成晚上就跑回來了還小嘛過幾天肯定回來這麼大個男人不會啥的?阿巧半句也沒聽進去,後來阿芳說,要不去村長那兒看看有信沒有。結果阿巧每天都去問村長卻還是沒有王林的信。阿巧哭了十多天。大媽們說自己的孩子走了,能不心疼嗎?到底是親骨肉,隔了兩條村也是割皮切肉,能捨得?村長說男兒志在四方!秦餛飩讓秦鐵跟著阿巧,自己到城裡租了個房,打算再幹點別的多掙點。半年過去,阿巧也算是平靜下來了。

後來秦鐵領了成績單回來,他說這分數能上北京啦!阿巧就知道秦鐵是個聰明的孩子,可別人都說出去喝瓶水夠做一頓飯,就是孩子的爹和自己把最後一毛錢都拿出來,也不夠這孩子上北京的。她都快昏了,這時聽見外頭傳來人們哄嗡嗡的聲音。阿巧也糊里糊塗地跟著別人湊上去看。整條村的人差不多都出來了。村長撐著拐杖從屋裡出來,他舉起手說,就說我們阿巧兒好,教子有方,我們鐵兒今個考了全縣第二名,也就是個榜眼啦!村民們便榜眼呀榜眼喔嘩嘩啦啦地討論起來。村長提起拐杖咚咚咚地捶在地上說,鐵兒這成績能上北京的!村民都一聲大一聲小的說著北京。村長又把拐杖杵在兩腿中間,雙手扶著嘆氣說,可是他缺錢就去不成了!鐵兒是我們村的孩子,多少不要緊,都幫一下吧!村長在地上放了個臉盆,丟了兩張錢進去。村民也跟著往臉盆裡放了點零錢,有的卻說秦鐵的爹是秦餛飩,不是咱們村嗲。結果盆裡大大少少合起來夠秦鐵在北京吃七天的漢堡包配炸土豆條。村長把錢疊好,慢慢地遞給阿巧。阿巧看著十塊五塊兩毛一毛湊合成的那麼一疊零散破舊的鈔票,上面壓著村長那隻留著又黃又厚的長指甲的大拇指,阿巧幾乎感覺到他米黃色衣袖下像剝皮雞脖的胳膊傳出一絲一絲的微顫的幾乎感覺到還慢地中間,雙手扶著說,可能他衣肩喝開把褲衩重新拉。阿巧的胸口又涼又熱,她抬起了手,兜住村長冷冰冰的手,緩緩卻又帶勁地推推起了手,兜住村長冷冰冰的手,緩媛。過了兩天村長又把阿巧給叫過去了。他說,阿巧哇,你有信啦!

村長給她讀了,就是王林寄來的,說他在外頭找到了工作和地方了。他寄來了一張支票,是他一直存的工錢,給秦鐵唸書的,他知道他大概會是個狀元的了。村長讀完了以後,阿巧又是哭又是笑,她擦擦淚水問是甚麼地方寄來的,村長說,啊——南京啊!遠嘍!

阿巧把信領回家去,她坐在秦鐵身旁讓他讀。秦鐵一行一行的看著王林信上寫的字,阿巧也彷彿完全懂寫字似的跟著一行一行地看著。她看著王林東歪西斜的字,一個接一個的猜著那些不懂的字的筆劃。她想這到底怎樣這一橫那一勾的寫成了個字呢!阿巧看看想想,眼睛都有點發光了,要不是秦鐵把整封信都看完了,她還在上上下下地跟著猜他正在唸到哪一行。秦鐵放好了信紙,說:娘,這錢就留給你跟爹吧。阿巧站了起來,走到一邊翻開櫃子掏出了罐藥油。她倒了點藥油在手心摸了摸秦鐵的胳膊說,娘把你抓疼了吧,來,便替他搓起胳膊。阿巧搓著搓著,秦鐵胳膊上賁起結實的肌肉,每捏一下都緊張地反彈回去。秦鐵感覺兩人的對話都沒對題,還照樣說了句娘,我不要去北京,我就哄哄你。阿巧把信放回了信封,又從信封裡摸出了支票說,別讓你哥哥的心血給白費了,讓你爹也高興吧。

隔天秦鐵在郵政局給王林寄了信回來,阿巧剛從院子裡捉了隻大肥雞。她把雞殺好了又用開水燙掉了毛,然後才換上一件印著淡黃色花的紫紅色襯衫,頭上別上了個大紅的髮夾,和秦鐵秦餛飩三個人去永平飯館。阿巧吩咐跑堂的把雞做香一點,秦餛飩點了一斤白酒二斤大魚。菜還沒到,秦餛飩卻已經給他們全部添了三次酒了;等菜上桌後,三個人都吃得臉色醺紅,放聲說這雞香那魚鮮;一個小時下來,桌上的酒菜都吃得一滴不剩,三個人輪流打起飽嗝。接下來的兩天,秦鐵把上北京要辦的事都辦好了,接著行李也收拾好了,然後他到城裡安排的長途汽車也在村口等了。村民們在村口堆成一道半圓的牆。村長雙手疊在拐杖頭,嘴角耷拉著連連點頭。秦餛飩把行李扛到車上,阿巧緊緊捉著兒子的手,一步一步的跟著他走到車門邊。阿巧摸摸他臉說,路上小心啊,注意身體啊,好好學習啦啊。秦鐵點點頭說,爹,娘,大家我走了。村民都散亂地跟他道別。

阿巧在後面看著車子慢慢開走。別人都以為他跟秦餛飩倆都要很不捨地追著車子邊喊邊走上一截兒路的,可是秦餛飩往前走了六七步,而她卻只往前走了一步便站住了。她的脖子一直往上向前伸著,看著車後翻起的塵土一瓣一瓣似地揚起然後落下,然後隨著車子走遠漸漸化淡,此刻連阿巧自己也沒察覺在她安靜的臉上,有兩束皺紋眼睛下面在細細脈動,緩緩綻放。她側過臉去問身後村長,北京啊,北京有多遠啊!

二零零九年春

然後

早晨的空氣特別好。暖和暖和的,沒有破曉時份的那種濕涼,草青味還未有曬出來,有那麼點的淡淡的糞料氣息,可一切卻是煥然一新,就連天空在這個時候也格外晴朗。小溪在日光下明晃晃,水面偶爾會像別人家裝的新窗戶那塊玻璃一樣,一閃一閃,可是底下又是清晰可見的。溪水不急不慢,像個人洋洋灑灑地走著。刷,刷,刷,刷。阿巧就一個人在溪旁洗衣服。她一隻手把衣服按在舖在淺水的石卵上,另一隻手抓住衣服的一頭,捏成一個拳頭,明快地拖推著。小孩也在喜歡在這裡玩耍。那一塊地方在她心裏這到底是甚麼樣的感覺,阿巧哪裏說得準確呢。她就知道自己喜歡早上這時間來到溪邊。

這天阿巧快要把衣服晾好了,就聽見外頭傳來人們哄嗡嗡的聲音。阿巧也糊里糊塗地跟著別人湊上去看。村口有三四十個人堆成了大半個圈。她個子不高,於是她挨著擠著,又給從外面鑽進了中間。後面的人也看不到。他們又是跳又是推,搞得阿巧也逼著往前仆。一站不穩,手一搭,就搭在了殺豬的黏呼呼又汗溜溜的背上。阿巧還未有叫出聲來,殺豬的就轉過頭來咧起油膩膩的嘴巴說,推啥的?瘸娘子。阿巧眨巴眨巴眼睛,努著嘴說,豬種,便擠到人牆的最左邊。

村長剛從屋裡出來,一邊扣著微黃的襯衫的鈕扣,一邊快步走過來。他在人群後走來,引頸張望了一下,站在了大家面前。他把手在藍麻布褲子上擦了擦,就去跟年青人握手。年青人面帶微笑,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雙手捧著村長的手到位地用力搖了搖。阿巧看著這個青年,皮膚像差不多比她還要靚一點,笑的時候看到他的牙齒又白又整齊,眉向兩邊揚上去,眼睛多有神呀!她有點看出神了,頭也不扭問旁邊的,這甚麼人呀?

小伙子呀,你叫啥呀?來幹啥的呀,村長問。年青人立正對著大家,說,各位同志好!我叫李為,去年在城裏畢業。現在跟從黨的意願,來農村這廣闊的天地學習。希望可以貢獻力量,服務人民,教育孩子!李為說完深深的一躹躬,大家馬上就鼓掌了。掌鼓完了以後,村長說,好!好,好!那請問您原來在城裏唸些啥來頭的哇?李為就告訴他說是物理中專。村長立馬就大叫好哇!好哇!大家也就又鼓起掌說好哇好哇。村長擺開雙手,又說,這是咱們村的福氣啊!對不對?大家也跟著散亂地說對對對。村長舉起一個拳頭在腦袋旁晃著,一隻手豎起大拇指說,物理好!物理不簡單啊!中專就是個人才!阿巧和大伙也跟說物理好!物理好!人才!人才!村長說,好!以說得叫李老師啦!大家也一聲一聲地叫起來,幾個年輕的姑娘叫得特嚮,搞得李為不得不猛哈腰連點頭,臉都有點紅了。

往後的一段日子,阿巧經常帶著幾根烤地瓜去讓李老師和幾個學字的娃兒分來吃。李老師用了一個星期跟大牛學翻泥,又跟著貴嬸學了一個星期學撒種,後來到別處學插籬笆。現在來到了阿巧家的菜田裏學澆水下肥。三個星期下來,他變得黝黝地黑的,有七分像個農民了,可是阿巧讓他把水用瓢兜潑出去,他卻揮不成個樣子。阿巧輕按著他手腕說,不是衝瞎勁嗲。胳膊往斜拐掰出去就得了。當老師卻不會種田,就愛米香,你才叫我老師呢。你呀,記得不能老下背舀水啊,煞腰的。

李老師在村子裏才半年不夠,就已經成了村裏的人,跟其他人沒啥兩樣了。這陣子他不知怎地就給請到永平飯店,也就是那家木搭的館子跟大伙吃飯。而且每一次殺豬的都像醺過頭了似的猛讓跑堂的上酒。他說不怕,喝吧!後來,他說明白了,大家都聽著了,他說,我要闊了!殺豬的託了人,帶來頭母豬崽。他本來也將信將疑,可母豬崽長得奇快,跟了隻不大也不小的豬公配了,生下的來小豬崽竟然又大又肥,也是長得很快。殺豬的也吃了一驚。他現在有一窩剛生下來的,另外一窩快要大了。他想先不要賣,再讓公的母的都去配,沒準又是個神種,那他就可要闊死了。

殺豬的再過兩年可能要四十了,可現在還未成家室。他想討的,還不是要年青點的,做事勤快手腳麻利的就好啦?他再闊,不殺豬了,也還是要養豬。在村子裏頭臉蛋要怎麼怎麼美哪裡找得著,手腳不要太粗眼睛鼻子嘴巴可以就可以了。阿巧哪裡肯依?可是村裏的大媽說人家看上你才怪咧﹑湊湊合就算啦﹑識字也不怎麼樣,女人不就圖個安穩?

阿巧穿了紅袍,和村民們在永平飯館擺宴。她坐在板凳上一聲不響。只看著殺豬的,不,養豬的灌酒,看著那酒從嘴裏反湧出來,在嘴角流得滿肚皮,她看了看另一張桌的李老師,她就嗚嗚地哭了。

養豬的那晚讓阿巧給搞窘了,回到家裏氣得說不出話來。可是他的巴掌始終沒有打在阿巧的臉上,只把兩張小板凳給砸了。養豬的雖然是粗,但後來也有買點首飾衣履來哄阿巧。可是養豬的終究還是個養豬的,人始終是粗,每次晚上要來就活脫是條公豬狂了硬來。捏得阿巧奶子屁股都是青一塊紅一塊,手臂上還常留著抓過的手印。本來養豬的才沒管她,後來阿巧還是老悶叫,要不就是哭喪著臉,他也心煩了。再後來養豬的在別的一條村討了個小房,阿巧也不知道該說甚麼了。再再後來,養豬的竟然不知到那去賭錢,把家財都要輸光了。阿巧想,他多大年紀了他都,現在把錢一眨都丟了?那我呢?我都有些啥了?我剩些啥了都?阿巧不管了,她跑了出去,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小溪旁。她嗅到了石頭和溪水的味道,突然想起自己滿身的油垢。她心焦起來,半邊臉縮得緊緊地,嘴唇一噴一噴地,把空氣亂抽亂噴。她把衣服扯下來,摔在水裏,然後撲下去拼命地拖刷。她還帶著點紫痕的奶子跟著手的擺動顫盪起來,她一洗就洗了一個多鐘頭,讓那些小孩都看傻了。

晚上阿巧穿著濕嗒嗒的衣服去找李老師。李老師一開門大吃一驚,可是他還是趕快讓阿巧進去坐下來。在火水燈旁邊,阿巧的奶子都在衣服底下現出來了。李老師又慌又窘,轉過身去倒茶。他問了幾次怎麼了,阿巧還是發著怔。接著她突然站起。她捧著小肚子,哭了出來,李老師!你就帶我走吧!我這樣在這裏也待不下去了!李老師給她都搞糊塗了,搭不上嘴。可是那天晚上,他還是讓阿巧回去了。他說,在農村裏還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那天晚上的事,這天就不知道讓誰給傳到了養豬的耳朵去了。

誰也想不到接著的一個月竟變成這個樣子——就連村民自己也沒想到,一群學生走了進來,革命的洪流也就滾滾湧進了村子,而他們竟然也閃電般快地投進了革命的行列。村長的家成了村革委的公所,平常用來教育村民革命標語和思想。李老師本來好好地教,可後來卻被規定一整天要在公所門外站著,還要掃地幹粗活。別人問他事情,他得好好地答;別人要打要罵,他可只能站好。然後,就有人在李老師家門外貼大字報說他富,又說他是地主,更說他是反動派。李老師百口莫辯,只好每天被戴紅袖章的村民推到其他小村去遊街,然後站在空地中間讓人批鬥。李老師也說不清這是否就是很有必要的那種中下農教育了。

養豬的從來在村裏就是個豪紳,只是現在把錢都輸光了。然而他卻符合了反階級鬥爭的資格,成了村裏的革命主力。人們也就管他叫革命代表。他讓李老師吃了不小苦頭。有些大媽不知道他怎麼就這麼兇,有個竟當著他的面說那是因為李為跟阿巧有一腿的,說她有一個晚上看得清清楚楚。養豬的既是羞更是怒,也當著村民們把阿巧揪了出來。他說,我是不偏私的!公事公辦,這狗日的死娘子跟黑人物混,自然也是個黑人物了。要批鬥。這時,又有一個殺雞的跑出來說,可她都懷上了他的孩了啊!養豬的呸的一聲,狠狠地吐了一大口口水在地上,然後他捲起衣袖走到阿巧前面呼的就是一巴掌,再來又啪的一記耳光,打得阿巧都暈了。他故作淡然地說宣佈她的種或許是他的,但她跟男人通姦了,而且是個敵人,那自己就得對付她,那個種也不是自己的了——是誰的也不管啦。

可是養豬的還想把孩子要回去。他跟阿巧說,把孩子還我。這是我的孩,不能跟你。你到底有壞成份。但養豬的又怎料到阿巧這麼嘴硬,她說:是我懷的孩,是我的!才不讓他跟你這豬種!結果阿巧還是給呼了幾個巴掌,臉也腫了。

後來阿巧的肚子真的給人們打掉了。阿巧痛了兩天,流了滿地的血,擠了大半天還是擠不出來。給果把孩子給生出來了。那娃黑亮亮的,像個小金瓜一樣大,動也不動,又不哭,仔細看,連鼻息都沒有了。她臉色都發白了,卻伸手死命的抓旁邊的人,結果人家只讓她搶回包著娃娃的白布。那天以後,大家都不讓她出來站了。阿巧自此徹底憔悴了。人們有時候也看見她在溪,一會慢慢地洗衣服,一會著了魔似的用力刷。

阿巧發了一個月的恨把村民都嚇怕了,然後她又發了兩個月的怔。可後來村民還是讓她又掃起地來。有一天她跟李為被叫出來了,因為有一個領導要來視察村的革命進度。領導知道了養豬的和阿巧的事以後,給了養豬的很大的表揚。於是養豬的便請了領導到自己家裏吃頓便飯。領導在屋裏繞了一個圈,說,好。有中下農應有的風範。養豬的便吃吃地笑了起來。然後領導又順道去了殺雞的家,他看見一個鐵桶,桶壁裏面是一排一排的短木條。領導指著那鐵桶問是甚麼來的,殺雞的響亮地說,打毛的!一半村民聽了圓瞪著眼,一半聽了很不滿意,領導皺著眉再問打甚麼呀,殺雞的就一隻手在桶口上往底下指,一隻手推起扳手轉著鐵桶,要示範給他看。殺雞的說了甚麼打毛哇﹑就把毛都打掉之類的兩句。結果領導是很不滿意了,但還是村民抓出了他的毛病。村民說他怎麼敢打毛主席!把他都嚇急了,說別冤人啦!結果幾個紅衛兵冒出來說他是現行反革命負隅頑抗。殺雞的聽也沒聽明白就給抓起來。大伙跟著領導,把他給押著出外頭遊街了。他的女人抱著個娃追在後面,又是哭又是叫。她追出了村子,半天以後才給人抬回去。殺雞的還有另外的幾個人出去了以後就沒有回來了。後來聽說他給拉到城裏坐牢,吃了不少苦,然後給發去勞改了,而當時緊抓著他的就是養豬的。養豬的大概到城裏革命去了。

革命在村子裏火紅地鬧了差不多三年,然後大伙們好像都夠了,就慢慢靜下來了。革命的洪流都流光了,村裏的生活又再跟從前一樣閒慢。孩子們仍舊每天在溪邊玩。村民們都沒有說甚麼跟革命有關的事情,好像把革命都忘了。有時候有人會說起養豬的一些消息,說在那裏見過他啦,在甚麼工廠工作啦,說得好像從來沒有革命這回事。他們也不再說阿巧了。養豬的走了有兩年了,半年前李老師也給城裏的革委召回去了,聽說要安插到其他鄉裏。現在阿巧跟殺雞的的女人一樣,也是一個人靠編草過活。有時候殺雞的的女人會給她送來些可以補身子的。她每天早晨還是老樣子到溪邊洗衣服。她正在晾衣服,要把米白色的衣服掛在索條上。她挺了挺腰骨,摸摸一天比一天大得厲害的肚子,想,也許長大一樣也是當老師的。

二零零九年春

海豐的幼石街

一九九六年的暑假,玻璃隔絕了蟬鳴,入鄉的路上,兩排漆白的樹木向後掠過,數著農田上黃的黃牛﹑黑的水牛,阿梓跟著父親回到海豐鄉下。下午的幼石街上有幾輛輕鬆的單車駛過,日光下鈴聲有一種悠閒的清脆。阿梓把這一年門兩旁的對聯學了,心裏反覆地唸著「銀青世澤,銅柱家聲」。父親一把推開大門時,旋動的木樁在樁臼一樣的凹槽刮出乾燥嘶啞的聲音,在香港家裏習慣了獨自一人的阿梓,只看見門一點一點地打開,心跳得一下比下快。

父親徑自走進了大宅,皮鞋的木頭鞋跟在紅磚上敲得咚咚直響,格外神采飛楊。阿梓慢慢跟上去,微偏著頭從父親背影窺探前面的狀況。他看到前頭膚色黝黑的小孩脫兔似的跑進廳去,像個哨兵一樣,邊跑邊叫:「鴻叔回來咯!鴻叔回來咯!」

話音未落,輕輕一疊放下刀子茶杯扇子的聲音,大宅裏的人都湧了出來。先是幾個女人排在不同的門口,然後等男人們把他們兩父子圍成一圈了,才依附在圈子的外邊,只有幾個小孩才能從大人們的腿柱子堆鑽進去。

「甚麼時候回來的?」

「香港客來了。」

「才剛剛回來嗎?」

「這趟打算回來多少天?」

每個人每張嘴都不停問,加上海豐人特別吵的說話方式,阿梓的天空都被掩蔽得黑了,陣陣響雷後的人聲中有一兩滴不知是雨水還是口水打在臉上。阿梓最怕就是這種狀況了,他總希望下一次回來最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到祖母的房間。然而,這一次還是老樣子,家人熱烈地寒暄,父親笑著派紅包,小孩們圓睜著眼看阿梓的閃燈球鞋。

門後面連著有一個小堂口,出去是個大院子,有一口井,幾盆盆栽,有一株石榴,一株黃花樹,可能有一百年了。石榴是三公年輕時種的,他深愛這株石榴。三公是個乖僻的人,他沒結過婚,沒有子女,不愛跟人說話,也不准人家摘他的石榴,整天留在房間寫詩。阿梓祖父在五兄弟排行第二,三公不是阿梓祖父,但父親會叫三公阿爸。

二伯母馬上要去買菜,差不多一個鐘,她一個人把東西都買齊了。準備滷的豬腳﹑要煎的魚﹑要炒的菜﹑做丸子的肉﹑煮湯的連藕花生米﹑男人要喝的酒,還有那隻走地雞,她都一個人扛回來了。

阿梓把手給祖母搓了半個鐘頭,就跳下椅子去找二伯母。他就知道二伯母疼他,但平日她都在大宅裏走來走去忙個不停,只有在沒有其他大人的情況下,二伯母才會放鬆眉頭,和藹地跟他說話。二伯母抓出了雞,要示範給阿梓和兒子阿錠看殺雞的功夫,用一把磨利了的菜刀,在雞頸拖一下,紅得發黑的血就注滿碗子。這時雞的四肢會偶爾用力地抖,牠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到血流得慢了,就合上眼瞼。二伯母把雞用熱水燙,把毛拔光,把內臟洗淨,然後連同那碗雞血放進鍋子裏蒸。不一會,二伯母踏過散落一地的雞毛捧出一盤熟雞。分阿梓和阿錠一人一塊雞腿,阿梓是善良的,但他沒有為這隻雞悲傷,大概因為牠很安靜地被分成一塊一塊,沒有叫過所以一點也不可怕。

這頓晚飯足足燒了兩塊煤才做好。

當家的祖母把阿梓的手搓了搓,然後放下厲聲催道:「阿慈呀,我餓呀!」

二伯母粗著聲叫道:「哦!來咯來咯!」

自三十五歲起就無業的大伯搖著頭說:「阿慈腳手也真不率直,哈!」

二伯母說:「哦!幾多菜在這兒!夠快的了!」

四嬸把蝦剝了殼放到阿梓的碗上:「讀書讀得怎樣?」

「是這樣囉,」阿梓父親拉著嘴角瞇著眼看兒子:「現在在學琴哦。」

肥胖的大伯母笑著問:「學甚麼琴呀?」

「鋼琴哦。」父親答。

大伯拍案叫道:「哦!學琴啦!我們馬家,海豐馬啦!先時阿思聰伯就是世界第一流的小提琴家,後來阿芝庸姐也是廣州音樂學院院長囉,喊伊安排個好徒弟來教阿梓。」

大伯母說:「阿錠也要學琴麼?」

二伯母聽得面色一沉。

二伯放下酒杯,說:「學校還沒去,加一年再算囉。」

二伯母鬆一口氣。

阿梓父親把口裏的肉丸塞在左頜說:「阿慈嫂你這個丸撻得好呀。」

「也是?」二伯母的臉不能一下子由繃著變為自然的笑容,只好用怪怪的聲調來多謝阿梓父親的讚許。

「阿兄你生意,如何呀?」給了姑婆當兒子,現在在電訊局打拼的四叔提起聲線問阿梓父親。

阿梓父親笑著搖頭:「是這樣囉……」他站起身,給所有兄弟姊妹和小孩派紅包說:「來,這可給你們買菜賭加減點。」

他們喝酒的時候,二伯母才開始吃飯,吃過飯之後還要收拾洗碗筷,這時孩子們趁天仍未黑,在院子的黃花樹前舞棍子扮西遊記的六小齡童,父親已走到另一堂跟伯公四公兩房人喝酒派紅包了。到二伯母在井旁洗衣服時,天都黑了,一房人都在喝蜜水狗毛膏了。

鄉下人都起得早,祖母五點鐘就拖了阿梓去晨運。阿梓睡眼惺忪,黃花樹沾了露水,有時候還有幽幽的石榴香氣,帶點濕,又有點冷。他們在井邊刷過牙,就吸著潮濕涼薄的空氣出去,然後吃著熱騰騰的肉包子回來。每天的生活好不寫意,孩子們總是去爬樹,有時又偷偷用竹槁摘石榴。有時候,院子上有會有成千上萬的蜻蜓飛過,鋪天蓋地的避那要來的一場大雨,一隻也不能少。

幾天下著不斷的大雨,大宅裏都陰涼了。祖母坐在藤椅上休息,阿梓喝祖母開的豆漿晶,吃花旗參糖。阿梓看見大相架裏有一張合照,是父母和一眾叔伯跟媳婦,雙雙對對的在院子裏拍的。父母在阿梓唸幼稚園時便離婚了,以後阿梓對母親的印象全是來自這張照片。照片裏的大伯母還真瘦削,他不知道那是大伯以前的老婆,因為她不會生孩子,大伯便把她休了,娶了這個看來好生養的。阿梓便去問大伯母,問得她支吾以對,大伯知道後很有點光火,只是比起那次,阿梓問他怎樣時常來白吃白喝,又用父親的帳戶賭馬,沒有那麼火大。

然而阿梓知得太少了,不然他一定會問個不停。比方父親先回香港,留下錢交帶大伯給祖母,大伯先偷偷抽起一些並會說那是自己給祖母的養老金,大聲說:「這不是甚麼孝心,養阿媽是子弟的責任,是子弟的福氣,我一生世人就只得一個阿母,我說我媽含辛茹苦養育我,我不養我媽養誰?我們可是馬家孝子!」

又比方說大伯會義正辭嚴地叫兄弟們來商議翻新「馬家大宅——馬思聰故居」這樣的話題,三句下來他又重申一次「長兄為父!」他中飽私囊後,就會大肆宣傳他如何有孝心,如何懂得美化故居,如何克服波折,如何盡心盡力無私奉獻。這樣的話一講就是一年,兩年,三年,甚至可能和著其他不盡不實的光榮事跡講一輩子。

每次阿梓父親快要回香港時,四叔就把阿梓接過去自己家裏住。到阿梓父親要走了,來四叔家跟兒子交帶好,總不忘記塞錢給他四弟:「阿龍你現在工資還不很高,你先拿去用著點。」

「不用啦,阿兄」四叔蹙眉說:「這幾日只是帶阿梓去吃茶。無沒麼花錢。」

阿梓父親一聽,就另外掏多二千塊給他四弟阿龍。

往後的幾年,阿梓父親阿鴻留在鄉下的時間短了,九七年前街市忙得不可開支,寒假家家戶戶都買肉吃火鍋,暑假又天天都有年輕人要燒烤,過年更會特地多開一檔做糕點賣年貨;而九七之後,生意多做一天是一天,也不敢多留了。

二伯在單位工作,在阿錠唸小學的時候,二伯一家搬到郵電局宿舍。祖母由二伯他們照料,所以阿梓回到海豐,便住在二伯的宿舍。大伯兩夫婦留在大宅,住進父親阿鴻的大房。畢竟祖母的年紀大了,不像以前那麼有中氣。她有時會叫阿梓到她房間去,從罐子拿幾顆大白兔奶糖和花旗參糖﹑有時從盒子裏拿幾塊貓屎糖﹑芝麻地豆酥﹑米通給他吃,有時候走走,有時候坐坐,有時候呢喃幾句,其他一切宿舍裏的事都由二伯母處理了。

中國大陸正在走進新時代。

宿舍不燒煤的,煮食用的是煤氣。除了電視機﹑冰箱﹑電燈﹑電風扇不算,煤氣爐是第一件香港有,宿舍也有的家具。之後電視機有了搖控器,還添置了錄象機,然後洗衣機也有了。二伯母吃過晚飯,把碗筷洗了,就可以一家人看電視。

「你厝的微波爐有幾大?」

「我們那個微波爐可以烤雞的講!」

「微波爐也會蒸魚的不會呀?」

「人家說微波爐不好放鐵盤,會燒火爆炸喔!」

微波爐在海豐的主婦之間成了最熱門的話題,「微波爐」三個字在整個海豐此起彼落。阿梓去別人家拜訪,二伯娘一坐下就和那家女人講微波爐,阿梓聽得厭,他想他可以主持一個咨詢答問大會,為全海豐女人解答微波爐的問題。他不知道微波爐已經比任何衣飾打扮更具有時尚意義了,所以他不明白二伯母何以總是那麼自豪﹑那麼興致勃勃。

但後來,四嬸更風騷得過火,因為四叔家裏裝了一部分體式空調。「走啦!我們都去阿龍處涼一下空調!」四嬸每天都招待四叔的上司,四叔一家風光了一年有多,但這一年多的時間裏,他們自己卻沒怎麼真正享受過空調。

有一年暑假,大姐阿韻從廣州回來,煞有介事地問阿梓懂不懂上網的事,阿韻一口氣問了很多問題。阿梓是試過在學校用過電腦上網的,但自己家裏卻一直沒有電腦。大姐問得咄咄逼人,阿梓一句也答不了。等到她知道怎樣連線了,阿錠就和阿梓一左一右站在大姐兩旁看他和廣州的男同學打訊息。

阿梓總會到大宅,開頭的兩年會在大宅住兩三天,後來變成住一兩天,再後來就是去一個上午或下午,吃過飯,便回郵電宿舍。原來阿梓在大宅都是在大房歇的,名義上就是大伯夫婦倆照顧,但阿梓住在大宅的時間愈來愈短了,回來鄉下幾乎都住在二伯的宿舍裏,大伯對此總有點牢騷。到阿梓可以一個人過關乘車回來海豐,開摩托車來大宅看看三公四公,看看一隻一隻的蜻蜓,吃那多得要掉到地上的石榴,吃那買少見少的狗毛膏,然後開摩托車回宿舍時,大伯的牢騷都變成了悶氣,再加上祖母都住在宿舍了,阿梓父親給祖母的養老金不再經他手轉交,他也沒有甚麼話好說了。

四叔的電費投資有了回報,他闊多了,整天和別的單位的領導吃酒,把臉色都喝成個豬肝色,白天吃得醉醺醺,晚上就在稅局宿舍門前吐。人們都知道四叔大概明年就會是海豐縣稅局的副局長,後年就會是稅局局長了,所以四叔的名字也由阿龍變成了龍兄。

「阿龍兄,你哈吃那項酒呀?」

「阿龍兄,你晚上願意到我厝吃飯不呀?」

阿龍兄,阿龍兄,就是那個當主任的老婆外家疏親的舅子,呈上文件時都要堆上笑意叫聲:「阿龍兄。」

四叔阿龍兄在家應酬省領導,開空調喝酒抽煙,不會請阿梓去住了。

大伯死心了,四叔不請了阿梓去住了,但他們仍是有熱情的時候。那一年阿梓父親買了幢別墅,大伯來電話:「阿鴻呀,我識個朋友做裝修的,」四叔也來電話:「三兄呀,你要裝修是嗎?」結果阿梓父親用幾十萬在海豐買的別墅,花了二十四萬才裝修好。但那次之後,大伯和四叔不知怎麼的互不瞅睬,說起對方免不了有點咬牙切齒,好像小孩子給對方搶吃了自己的餅似的。

阿梓終於也在海豐分出了自己的家了,他很喜歡這幢別墅,每天都一個人開摩托車兜風,雖然衣著比較光鮮突出會引起路上的人的注目,但海豐人不會因為他是初中生而說他違法甚麼的。

每次回去,二伯母還是會請阿梓去住兩天的。二伯母仍舊會滷豬腳﹑撻肉丸和煮雞,但雞已是在菜市場殺好的了。在郵電宿舍吃了晚飯,二伯母把碗筷洗好,把衣服扔進了洗衣機,坐著看電視,大姐阿韻在貼滿嬰兒海報的房間輕撫著鼓起的肚子。阿梓和讀初二的阿錠在上網,喝可樂。

別墅環境好,祖母就在別墅專心養老。阿梓父親便聘了個疏堂姑媽照顧祖母,姑媽人好,生活費都交她管。別墅很清幽,以白色為主調,客廳的牆上掛一幅秀麗的「寧靜致遠」,聽不見街上吵鬧的汽車聲,又飄不進外面的濁煙廢氣,就是兩個老女人住著,似乎也靜過頭。但反正阿梓兩父子能在假期回來看一看她,就跟在哪裡住都沒差。事實上,若然他們兩父子整年都回不來,祖母住在大宅或是宿舍也是沒人探望的,沒差。

阿梓是有家鄉情的,只是這年他要應付會考,除了拜祭三公外,他就沒有回過海豐。但那一趟回去,海豐發生了一件響噹噹的事,就是中國著名演奏家孔朝暉親自帶領一隊二十人的國家音樂人才拜訪中國偉大音樂家馬思聰的故居——幼石街大宅。孔朝暉的到訪,對海豐的百姓來說自然是夠氣派的了,而對馬家的人來說,更加是恢復光榮。自此馬家大宅便官方正名為「馬思聰故居」,原來四公一房人吃飯的那一堂放了幾個櫥櫃,陳列著幾本文革時藏起的曲譜,還有馬思聰的照片,遺物等等。而阿梓那房人原來吃飯的大廳,祖母常坐的老藤椅旁就樹起了幾屏展板,馬家大宅成了一所簡陋的博物館。

大伯又變得慷慨激昂了,他再次召集所有兄弟,拍案拍掌地說:「我們是馬家的人!現在這個國家級的音樂家,雖然好後生,還是尊師重道,親自來拜訪,要來看看思聰伯的故居!……」

「哦!現在就證明了我們馬家的影響力,我們對外的國際聲譽!所以我們現在就要照顧一下形象啦,你講是不是?哦!要給人看見我們大宅的氣派,著不著呀?」

「現在我們就這樣,我們都是馬家的子弟,我們祖家的事,我做子弟的就有責任,我做阿兄的,長兄為父,是不是有責任請我們家族兄弟仔搞好大宅?這不是甚麼偉大,也不是甚麼孝心,這是我們做子弟的基本的責任!」

「所以,我們免講甚麼怕出得不夠,也免驚給人家閒話,我們有孝的就有幾多出幾多,務求將大宅搞風光一點。」

於是大家都掏一點錢出來,然後一同看著阿梓父親。

大宅修得新蔟蔟,大伯到處發表偉論叫大家不必記住他出錢出力,不要跟別人宣傳他如何精明能幹管理資金,他有的只不過是做子弟應有孝心。

阿梓父親後來把別墅賣了,甚麼也沒有帶走,白色主調的傢具陳設,還有那塊「寧靜致遠」都留給新屋主處置。別墅賣的價很低,「您有人在這裡過身了」新屋主無奈地說:「無辦法啦。」

對於祖母的逝世,阿梓總是傷心得要死。兩三年前,祖母突然好過來,說話中氣十足,手腳反應也好,腦筋更是一貫精明,試過坐汽車去喝茶,還會約人打牌呢!阿梓不知道其實那已是最後倒數的時候。最後的那一年,祖母也沒有甚麼病痛,但是後來精神不太好,先是聽見國家土地政策改了,以後死人不可以土葬,於是祖母整天喊熱,說:「這天時熱得要死了呀!我死後不好用燒的欸!熱得……」

姑媽聽了,就會笑著說:「哎?阿伯母你也更傻。」

「我要跟你阿伯葬一起」祖母認真地說。

「好了好了。你去跟江澤民講。」姑媽笑著說。

除了火葬的事,祖母就整天要跟人說二伯母阿慈怎樣怎樣毒辣,要害死她。

姑娘看見,就會笑著說:「哎?阿伯母你也更傻。」

祖母在房間裏給阿梓即興地編了很多情節,說二伯母怎樣來偷她的厚衣,要她凍死,又怎樣偷藏起了的錢,要她餓死。到祖母說夠了,安心地躺下來,又會坐起來摸出幾顆瑞士糖給阿梓吃,可是阿梓在咬口香糖不吃糖。

阿梓回香港開學兩星期,那天全世界都風和日麗,蟬鳴在不知甚麼地方響起,祖母就是在那天過身的。聽說她有點感冒,要看醫生,可是沒有誰帶她去。兩個星期過去,姑媽就發現她靜靜地在飯桌邊不會應人了。喪事辦好後,姑媽也回自己老家了,剩下幾陣蟬鳴在白色主調的別墅響著,聽不見一點汽車聲,也飄不進一點街外的廢氣,寧靜致遠。

喪事過後,二伯﹑阿梓父親﹑四叔都沉默了,只有大伯慷慨得前所未有。

「現在阿媽過身囉,存我們兄弟」大伯凝重地說:「我們要怎麼好呢?」

四叔阿龍左手按著額頭,左右搓了搓,右手手掌軟弱地晃了晃,說:「隨便好了。」

「隨便是要怎樣隨便哦?」大伯不滿意這樣的答案,加了兩分認真地問。

二伯的眼睛放空著,厲聲說:「好了好了,不要說了。」

「哎呵!怎麼這樣講的!現在我們做兒子的,阿媽過身,是不是要處理這些事?」大伯把下巴全縮得貼著脖子,把鬆弛的皮肉都擠了出來,兩手伸開,向左邊的阿龍右邊的阿鴻看了看,又說:「你不要以為誰個喜歡搞這些,我情願阿媽長命百歲,著不著呀?真是的。」

四叔說:「那麼照分囉。率直,便了。」

「哎呵?甚麼照分呀?應該要先睇阿媽先時意願……」大伯握起拳頭一下一下搥在桌上。

「你想怎樣你就講啦!」二伯睜著眼直視大伯。

大伯滿腔熱血,摩拳擦掌地說「不是我想怎樣!現在連到阿媽也死了,我做阿兄的,就有責任照顧個家和你們幾個阿弟。長兄為父呀!你懂不懂……」

二伯打斷了大伯的話:「你是過房子弟呀!喊大伯也做阿爸的!」

大伯氣得面色鐵青,一時說不出話來。之後他才說:「你不要以為你是大仔就有幾強……」

錢怎樣分就沒有人知了,阿梓只知道父親以前給祖母打了一套金飾,現在分得一雙耳環。

二零零六年,屯門蝴蝶邨街市由領匯接手了。禽流感一役令對面賣雞的阿鍾結業,沙士之後,街市工作的人都陷入了永無了期的慘淡。到了一天,領匯的到來,令到五十有多的父親阿鴻放下了天威祥記凍肉有限公司,結束了半生辛勞。

海豐的別墅賣了,連香港的居屋都租出去了。阿梓父親離開了海豐,現在又要離開香港。他跟所有的同鄉道別,跟著妻子到上海婆家生活。

阿梓考上了大學,終於有時間回去海豐了。畢竟大學的假期跟中小學的很不一樣,所以大伯也沒有和他7歲的兒子回來,這一趟就只他一個人。現在的他,已是政治上確認了的香港特別行政區永久性居民。

他跟二伯母借了摩托車,由郵電宿舍出發,經過烈士陵園,穿過海銀路口,前面有一幢新落成的酒店,據說有四星級水準的。現在中央省市政府要搞城市重新規劃,同時又有財團要買地建大廈或商場,以前跟祖母去喝茶的地方變成了有電梯的商場。海豐人是好學而且堅毅不屈的,每分鐘都有一大群青年男女,婦人﹑小孩試著學著去搭電梯——即使每天都有人失足滾下來,但總有人再接再厲。商場外有一大群人聚集,等待聞名不如見面的麥當勞,奇怪的是海豐人都用海豐話講漢堡包,但卻用廣東話來說薯條。

那些貨車私家車響按聲在耳邊響個不停,廢氣多得叫人窒息,阿梓覺得開摩托車實在太沒趣。他拐進小路,卻要在小巷裏和其他摩托車爭先恐後,左穿右插,像一群魚。

他到了馬家大宅,不,應是馬思聰故居,他把門前的對聯在心裏又唸了一遍。他將雙手按在兩扇塗了力架護漆的門上,像父親那樣果敢地推開,旋動的木樁在樁臼一樣的凹槽刮出乾燥嘶啞的聲音。此刻他的身影都要把大門外射進來的光都堵住了,他一步一步走出門後的小堂,腳步聲咚咚咚咚的。阿梓從來在家裏就習慣了一個人,此刻看見的只有久沒看過孩子戲的黃花樹,石榴樹的果實都多得垂在屋簷前邊,把葉子都拉下來了。阿梓拾起兩個掉在地上卻沒有爛的石榴,再用竹槁多摘一個下來,走到井前,打一桶清涼的井水浸著石榴。阿梓不多摘一個石榴了,因為他記得三公的話,從前那位三公的話。

阿梓跟四公報告了上了大學的近況,四公笑得聲音也抖了,眼角也濕了,他和四婆讓阿梓留下吃午飯,這頓午飯也有雞的,四公分了阿梓一塊雞腿,讓他一邊吃一邊聽自己寫劇曲的心得,還有馬家子弟正在討論大宅應歸中央作永久保護,還是以最少三百萬賣地給房地產的消息。據說,大伯正是積極著手處理。

阿梓吃過飯,拍走了老藤椅上的灰塵,在大廳上坐了下來,看著剛才吃飯的地方,阿梓想想,他在大宅生活的日子裏竟然是沒有多少次在四公那邊堂吃飯的。

他到以前祖母的房間去,裏面的佈置沒有改動,那盞火水燈看上去還是炙手可熱的,像是早上才熄掉似的。只是透明膠糖罐內放的豆漿晶沖劑都放著沒人喝,都放過期了。他趴在床上看看能不能撿到祖母幾根頭髮,才發覺原來以前的床根本是在木板上墊上被褥,睡在上面要翻身根本就是骨頭碰木頭,痛得很。

他躺在床上,回想起小時候問大伯母怎麼以前是瘦的,實在好笑,現在大宅裏的照片,除了馬思聰的,其他不是發黃就是褪色了,黑白灰黃化成一團,含混不清的。

阿梓決定現在回宿舍,明天回香港。四婆幫他用袋子裝了兩個石榴,阿梓手上拿著一個吃,他咬了一口,再咬一口,說:「四婆,這石榴好酸。」

四婆說:「是啊,葉太多,果也太多。」

四婆送他到門口小堂,仰起頭說:「有空便回來囉。」

阿梓點點頭應了句:「嗯。」他把車匙插進匙孔,問:「四婆,你的雞是買的還是殺的?」

「哦,買囉。」四婆笑笑說:「現在的都殺好的了,免自己殺的。」

「我不會再敢看殺雞了。」阿梓把摩托車駛出幼石街,他想剛才那隻雞要是自己來殺,那太殘忍了。買回來的雞,是甚麼時候怎樣殺的也不用看見,而且由人家來殺,方便多了。

二零零八年春

第三十五屆青年文學獎小說高級組亞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