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阿巧都先從瓦缸裡舀出一碗半白米,加上四大碗水,倒進鍋子煮成稀飯。她把高壓鍋的蓋子關緊以後,就走到屋子後面一棵大樹下的籬笆裡撒點米餵餵雞。原來她都不願意把白米撒在地上讓雞啄了,可是隔壁的阿芳說粗養的雞結實卻沒有米養的肥,每天才一點點米,才不到十個月雞可又肥又結實,下的蛋也特別大。阿巧本來還不大相信,可是去年過春節時阿芳特意端來了半隻雞,秦鐵一口咬下去以後就念念不忘,猛說那肉真嫩啊娘,娘你吃你吃那油可香啊,從此以後她便每天都到雞欄去撒一把米,圖那些雞能賣個好價錢,也好讓秦鐵今年能多吃上幾頓雞。
阿巧舀了兩碗稀飯,秦鐵在外頭買了熱饅頭回來。他捧起了碗稀飯摸了雙筷,右手打了兩個小圈,便把稀飯吃去了一半。阿巧這才坐下來,秦鐵都已經打了八個圈,碗壁只剩下幾道刮過了的米水。秦鐵趕緊把把碗洗了,說,娘,我走了。阿巧嘟噥了句甚麼他沒聽見,便背起了書包到學校去了。
草沒編上多少,阿巧便發起怔來。她中午也忘了炒菜。她愣愣地坐著,阿鐵便跑了回來。他衝進家門便捉住阿巧肩膀。嗖地一聲從背包裡抽出一張紙,又是喘氣又是笑,說,娘,我能考上大學啦!我這成績能考上北大啦!阿巧聽了臉色刷地變白,兩顆眼睜得似乎眼仁都要掉下來。她的眼裡湧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在眼眶底滾了兩滾,墜下來便是兩行。她用力兜住阿鐵的手臂,她狠狠地捉著,死命地捏,指甲都摳進了皮肉,她咬著牙咧著嘴嗯哈嗯哈的卻沒說成句話。阿鐵痛得皺起眉,兩隻眼睛連著鼻樑眉心都瞇成一條縫,可嘴巴卻像在笑,他說,娘!你別急,別氣,我不上大學,這是來哄你的,我不上啊,我就讓你看看我這成績能上北京大學的哇——這是哄你來著。阿巧等秦鐵的嘴巴合上了,才清楚聽見一個一個字咚咚咚咚的敲在腦門上。她的手一鬆,馬上就軟下去。阿巧攤坐在地上嗚咽了幾下便哇的一聲大哭了。
許多年前,阿巧還是個村裡的小姑娘,長得黝黑黝黑的,卻很乖巧醒目。那時有個殺豬的買了頭會生大豬的母豬崽,闊起來了,變了個養豬的。養豬的想討的個年青點的,做事勤快手腳麻利,手腳不太粗臉蛋還可以的媳婦。大媽們跟阿巧說湊合湊合啦識字的也不怎麼啦女人就圖個安穩。結果養豬的就把阿巧給要了。阿巧很不甘心,那時候村裡來了個老師。她原來每天都給他送點烤地瓜,讓他跟學字的小孩們吃。她打從心底就想跟著李老師,可結果卻跟了個豬種。這豬種長著一個豬相,渾身一副豬德性,那身皮肉油膩膩粘呼呼的,阿巧懷上了他的孩子可養豬的卻在外面討小老婆,還把錢輸光了,她想她一生人就這麼毀了。後來村裡鬧革命,養豬的不養豬了,當了個革命代表。人家說阿巧和李老師私通,他就重重的呼了阿巧幾個巴掌,其他人也跟著打,阿巧懷了快八個月的胎一下子就沒了。養豬的跟著人們搞革命搞到城裡去,以後再也沒有回來過。李老師後來也給革委召了回城,接著又安插到很遠地方去。李老師去哪兒了,都在幹些甚麼,阿巧一點也不知道,反正她和隔壁養雞的阿芳一起生活,然後把他的孩子生下來了。
孩子要生那天下午,阿巧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地敝著氣,她把頭扭來扭去,聲音也照樣來來回回的由低而高地嚷著。阿巧滿面的冷汗都沒去擦,她都沒感覺到有甚麼東西在她臉上,,她甚至連接生婆的聲音都沒聽見,只有當接生婆的嘴巴一張開,耳朵裡那一直嗡嗡的聲音就突然更亮起來。接生婆說只差一點了推啊用勁啦快了出來了,阿巧都快要昏過去。可是小孩一生下來,阿巧立馬活過來了。她坐了起來一把從接生婆手上把孩子抱了過來,像隻搶包子玉米的猴子。她抱著孩子,仔細的看著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嘴角掀起了神奇的笑意。
孩子還沒出生前,隔壁阿芳已經抱著一個懷著一個了。她經常給阿巧送點補身子的。孩子生下來了,她便給阿巧送了一大鍋的燉雞。她說,多吃點,吃好點哇,這娃吃的就是你吃的了!你有奶啊?要沒奶就吃點魷乾唄,可別吃太多,太多可溜濕衣服了哇。阿巧不編草了,一天到晚都在忙著帶小孩。一會兒餓了,一會兒尿了,涼了熱了癢了都是一個勁的哭,阿巧好不容易等到娃兒睡著了才到屋子外編草,可孩子一醒來沒看見娘又鬧了。
早上阿巧揹著孩子在溪邊洗衣服,空地上的小孩看見了小娃兒,都圍來過來要摸要親。下午她抱著孩子到市場買米,大媽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說這你的娃呀?咋就生下來了!過了幾天阿巧把編好的東西送過去村長那裡,村長說這娃壯多咧。村子裡的人都知道阿巧生了孩子,都跑到阿巧的家給她送上許多吃的用的。大媽們整天來抱阿巧的娃兒,一個接一個的每人抱一會兒,然後整天劈里叭啦的說著自己帶孩子的事。她們說沒兩句就對阿巧嚷嚷說喂,你該怎麼怎麼樣了。一下子王大媽說哎喲,要抱了呢!一下子劉大媽說欸,阿巧兒你娃兒尿啦哇!這會兒姜大媽說喂這狗娃兒怎麼還鼓著氣沒嗝呢?那會兒杜大媽喊,這小東西準是餓了,咋就不給他餵奶呀?阿巧最初還會有點緊張地趕過去,可是每次走到大媽們的中間,她們都總是在阿巧面前把她要幹的利索的幹好,說好了,用不著你了,你看我咋做,欸你這個當娘的。大媽們還是沒完沒了地嘮叨著,一會兒抱著娃,一會兒給他換尿布,一會兒給他拍背掃風,有個大媽還說要餵奶。這幾個大媽閒來無事就到阿巧家坐。後來阿芳也咘落一聲生了個娃。她也抱一個牽一個地來了,阿巧的家成了個家庭生育婦女會。孩子甚至都不是她或祖國的,是大媽們的了。
大媽們一直管娃兒叫娃兒,阿巧也是一樣娃兒娃兒的叫孩子。大媽們又抱又摸,摸了足足一個月才有個大媽突然問,對了,這娃到底是啥姓啥名嗲?其他幾個女人才想起來,說阿巧妹你咋說不給你的娃兒取個名呢?阿巧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她愣愣地看著門外的兩棵樹,然後高聲叫出來:叫阿林,兩個木字的林。大媽聽了當下也就滿意了,她們回家前還特意給村長報告,村長說林啊,林好!林是個好名字!將來會是個人才喔!大媽們又問起阿巧的娃兒姓個啥來頭哇?村長說這孩子不就是以前李老師的嗎,就跟著姓李就好啦。可是阿巧卻說了句教人似懂非懂的話,她說孩子就是她的,不是別人的。阿芳勸她說這孩子又不是野種沒爹的李老師走了也留個後吧,阿巧一句也沒聽進去。後來村長說,阿巧兒是林兒的娘,就由她唄。
早上的空氣依然特別地好,一切都煥然一新。小溪在日光下明晃晃的慢慢流著,好像一個暮年的老人在散步,走走走走又變得年輕有勁了。刷。刷。刷。刷。阿巧揹著阿林在溪旁流衣服。她一隻手把衣服按在舖在淺水的石卵上,另一隻手抓住衣服的一頭,捏成一個拳頭,明快地拖推著。幾個小孩又圍了過來,蹲在阿巧身邊輪著要親王林。有個孩子像個哨兵一樣跑來大喊,那邊也有個小娃兒呀!七八個小孩馬上朝他指的方向跑過去,阿巧也跟著往那邊看。她看到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揹著個比王林還小的娃兒,蹲在溪的另一邊洗衣服。他一個勁的推,濺起了陣陣水花,那刷刷刷刷的聲音響亮得很。阿巧抬起頭對他喊,輕點兒!輕點兒!都刷破了哇!男人馬上朝她看去,兩隻手抓著衣服一動也不動。阿巧心想,笨瞎瞎的。
男人隔天就來溪邊洗衣服,手腳麻利多了。他刷了幾下,抬起頭問,娃兒的指甲該咋剪哪!他又刷了幾下又抬起頭問,拉稀了又咋了?他把衣服泡進水裡捻了捻,抬起頭再問:那頭皮繭甚麼時候脫了啊!那男人手在水裡刷刷停停,頭仰仰落落,轉眼便問到孩子講話走路的事。阿巧給他統統說明白。男人還想要問,阿巧就收起衣服站起來了。阿巧抖了抖腰背,重新綁緊了胸下的布條,說,你的娃還小呢!還不是時候。轉過背走了。
一個月過去,阿巧在溪邊看見男人抱著孩子等著她。男人一看見阿巧,就大喊:糟了糟了!熱得發燙!他跟著阿巧把孩子抱到村裡。阿巧讓他在屋裡坐著,自己去找村長。然後大夫和一群大媽便跟著阿巧回來了。大夫開了藥,娃兒總算沒事。大媽們聽小孩們說了,都猜到這男人大概死了老婆,都說男人哪能帶小孩啦﹑娃兒沒娘哪行﹑粗手到底細不來,男人嗡嗡地低吟了句,孩子生下來就沒氣了啊……他看著小孩,鼻子快速地地張合了幾下,竟就低沉地哭起來,一行鼻涕都流到嘴裡去了。
阿巧看著一個男人當著一群大媽的面哭成個狼狽相,心裡很不踏實。她想孩子沒娘不行,便說,我給你帶孩子。村長把人們都叫到村口來了,他對著堆成半個圈的村民說,我們阿巧是個好女孩,大家都知道了哇!村民都點著頭說知道知道知道。村長圈起雙手在胸前一兜,說,我們阿巧兒生了個娃,就一個人帶,很強的,是不是?村民又散落地說是﹑是﹑是。村長捏起拳頭咚咚咚咚地敲著胸口,聲音顫抖抖地說,我們巧兒就是心腸熱,看後面那條村有個也是帶個娃兒的,死了女人,就說要幫人家帶,這是我們村的好榜樣啦!我們就要支持她,對不對!村民都說對對對。村長說:那那個娃也是我們村的娃兒啦!
從此隔壁的阿芳在家帶著她的兩個女兒,阿巧也有了兩個兒子,一個叫王林,一個叫秦鐵。她給孩子們餵奶,又給孩子們換尿布。夏天她把孩子都放到一個盆裡給洗澡,冬天給他們一人縫一件棉襖。阿鐵的爹答應給阿巧帶孩子的錢,他讓木匠給他打了一台木頭車,裡面裝一個火水爐和三十副碗筷,就提了一個塑料桶推著車子出城去賣餛飩。頭一回去出去賣不了幾碗,他想來想去想沒想出有甚麼不對頭。眼巴巴看著自己一個一個包的餛飩放在鍋裡涼了煮熱熱了變涼,都快泡糊了,他一氣上來把餛飩都舀到碗裡,排在車頂那塊木板上,一分錢也不收的讓人家吃。每個人吃了以後都誇他做得好,被人這麼一誇卻讓他更急了;人們吃了他的餛飩,也跟著替他心焦起來,有個戴眼鏡的青年說,可就是缺了點甚麼,大伙兒一聽見立時恍然大悟點起頭來說對對對,可就是沒想出缺個啥。後來有一個鑲了滿口金牙的老頭走過來,兩口吃光了餛飩一口喝光了湯,哈地一聲張大嘴巴拉大了嗓門跟他說,就欠點辣勁兒!阿鐵的爹想這肯定是竅門了,他將挨家挨戶討了一大把的辣椒放到湯裡去,生意立馬就辣活了。村裡人嚐了都說好,好餛飩,都管他叫秦餛飩了。
有了點錢,孩子要吃要穿的,阿巧都能買上好一點。每天早上秦餛飩就推著木頭車來到村裡,把兒子和換下來的衣服交給阿巧,然後推著車到城裡賣餛飩。他讓阿巧把秦鐵給抱穩了,把一綑髒衣服放到進桶,他舉手抓抓後腦勺說,太麻煩你啦。阿巧白天帶著王林和秦鐵,等黃昏秦餛飩推著車子經過村子領兒子回去。她把做好的飯菜交給秦餛飩,說:阿鐵兒今天哦的一叫,可嚮咧!秦鐵咿咿呀呀的叫了幾個月,王林還是安靜的在地上叭叭叭叭的爬,他總向著一個方向爬去,偶爾只喔喔的叫兩聲,然後又叭叭叭叭地爬回來。又過了大半個月,阿巧在門口編草時聽見秦鐵細小的叫聲,她睜大了眼愣住了。她轉頭去看,剎那間她的心七下八下。她懷疑自己要麼聽錯要不就是多心了,但是她心裡又冒起一把聲音說,可真的聽得清清楚楚的!阿巧還在皺著眉時就看見了——鐵兒的嘴張了張,她兩隻耳朵都聽得清清楚楚。剛才秦鐵叫了一聲:娘!
阿巧的眼都潮溼了。整個下午她都樂得笑瞇瞇地,她讓秦鐵坐在大腿上抱著,頭頂著頭說鐵兒喲鐵兒,鐵兒會叫娘咯呵!。她跟秦餛飩說去,秦餛飩也把眼瞇得緊緊地笑上一陣子,接著他皺起眉來,他說,林兒要比鐵兒大半年,可怎麼還沒學會叫娘啊!阿巧真有點慌了。晚上她都對著扶著凳子搖搖擺擺的林兒發怔,然而不一會兒她想明白了,王林和秦鐵是一對兄弟兩副脾氣,王林是腳腿會跑嘴巴笨,秦鐵是頭腦聰明手腳鈍。果然後來,秦鐵也會叫爹時王林也能走上一截兒路了。再後來,秦鐵會說幾句餓!吃!水和肉,王林也會一蹦一蹦的跳。再再後來,他們兩兄弟說話走路都會了。
秦餛飩每個月都會帶阿巧和孩子在村裡的永平飯館吃點好菜。他總會叫跑堂的來條斤來的魚和半斤白酒,讓阿巧吃得臉頰醺紅。孩子生日那天,秦餛飩在城裡給他們買些吃的穿的玩的,阿巧也弄了一盤紅雞蛋。頭一年阿巧給他們剝蛋殼,第二年王林就伸手搶著要剝,第三年阿巧都讓他們倆自己動手了。他們搞得指頭沾滿紅色,摸在臉上畫成紅色的貓鬚。熱天時,兩兄弟在院子玩累了就跑進門來,王林大嚷一聲我渴!秦鐵就走去阿巧身後說,娘,我們口渴。阿巧便給他們一人一杯涼水。他們吃過了午飯,便蓋著一條被子睡午覺。睡醒了以後,他們一人拿一顆李子吃。李子吃完了秦鐵總會在家門外蹲下來,撿了塊破瓦在地上挖出個小坑,放進果核,再用泥土重新堆上去。等他站起來以後,王林就會把褲衩拉到膝蓋下面去,光光的屁股往前一挺,就在填好的坑上撒出滿滿的一大泡尿。等他把褲衩重新穿上去,兩兄弟便回去嚷著要幫阿娘編草。傍晚秦餛飩又推著木頭車來到門外,他推開門叫,阿鐵兒啊,咱們回家了!阿巧你辛苦啦!秦鐵捧起飯壺出來,叫了一聲娘再見,便穿上鞋子跟著走了。
秦餛飩的木頭車每天推著,阿巧的草編著編著,又編過了幾年。王林和秦鐵,還有阿芳的兩個女兒都在溪旁那一塊捉蜻蜓,他們撕掉蜻蜓翼翅最外面那一點,讓牠們總在眼前或是頭頂高一點飛。他們也會跟隔壁的兩姐妹一起玩摃球。秦鐵無論是跟阿姐還是阿妹一隊,都很有默契,打出去的球比炮彈還快,走壘也是快得沒有人能追得上。後來王林都不讓秦鐵跟別人一隊了。他說:「我們倆是兄弟,是一隊的。」後來有幾次他們兩對兄弟姐妹打起來了,阿妹挨了阿哥一拳,阿姐也踢了阿弟一腳,王林轉過身就把阿姐撲倒地在上,他伸出兩根大拇指插進阿姐嘴皮底,摳著她臉皮使勁往外拉。他一邊拉一邊說,敢打我的好兄弟!我讓你打!讓你打!王林把阿姐的嘴都扯成一個橢圓形,她甚至感覺自己的嘴巴都被拉緊到了極點,除了最單純的啊以外嘴巴都不能做出其他的聲音了。到王林把兩個指頭拔出來後,阿姐才張了張嘴,擦了擦口水,一邊哭一邊含含糊糊地罵。她的嘴腫了兩天,其他孩子卻笑了兩年,阿芳氣得頭頂冒煙:你男孩咋就不懂性!叫我女兒咋見人咧!後來阿姐愈大愈標緻。再後來,城裡有人來向阿姐說媒。再再後來,阿姐嫁了給個做生意的,村民們都在永平飯館喝了他的酒,阿姐便跟著男人回他老鄉。人家問起來,阿芳也說不清楚女兒現在到底在哪塊地方:欸!可遠嘍!
王林比秦鐵早了一年進學校,他在體育課總是跑第一,其他的課卻沒唸出甚麼來頭。他高考考的分數高不成低不就,心想只差幾份禮疏通疏通就行了。阿巧哪裡能撐?唸大校是好,可阿芳說得花錢咧﹑幹活踏實﹑又不認識人,男人不就是要肯做?王林就是不服氣。他去跟秦餛飩說。秦餛飩就在床舖底摸出了把銅匙,然後在衣櫥裡的一角捧出了個籐枕大小的木箱子,開了鎖,翻出了一大包錢,都塞給他了。剛要出門時王林卻讓阿巧給堵住了。阿巧面色鐵青,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的雙眼,說:你這是怎麼了?王林心裡給盯得又毛又惱,話也不回索性也不看她了,轉身就跑,沒想到阿巧一把就抓住他衣肩。他給罵了幾句就吵了起來。從來都是吃他的啊!你不害臊,他不是你爹!我和阿鐵不就是兄弟嗎?那是兩碼事!那阿鐵都叫你娘了,他爹還不是我爹!你別亂來!樂得阿鐵叫你娘卻不讓我有個爹,啥道理呀!亂來!你不亂來?還要了人家兒子卻不是人家女人,這啥道理!阿巧手啪的一記耳光,打得王林臉都歪了。她扯破喉嚨地叫,把錢還人!王林一手把錢甩在地上,一手推開了阿巧衝了出去。秦鐵下課回家只看見阿巧怔怔地坐著呢喃:馬駒下騾子啊……
王林一走就沒有回來。隔壁阿芳說說不成晚上就跑回來了還小嘛過幾天肯定回來這麼大個男人不會啥的?阿巧半句也沒聽進去,後來阿芳說,要不去村長那兒看看有信沒有。結果阿巧每天都去問村長卻還是沒有王林的信。阿巧哭了十多天。大媽們說自己的孩子走了,能不心疼嗎?到底是親骨肉,隔了兩條村也是割皮切肉,能捨得?村長說男兒志在四方!秦餛飩讓秦鐵跟著阿巧,自己到城裡租了個房,打算再幹點別的多掙點。半年過去,阿巧也算是平靜下來了。
後來秦鐵領了成績單回來,他說這分數能上北京啦!阿巧就知道秦鐵是個聰明的孩子,可別人都說出去喝瓶水夠做一頓飯,就是孩子的爹和自己把最後一毛錢都拿出來,也不夠這孩子上北京的。她都快昏了,這時聽見外頭傳來人們哄嗡嗡的聲音。阿巧也糊里糊塗地跟著別人湊上去看。整條村的人差不多都出來了。村長撐著拐杖從屋裡出來,他舉起手說,就說我們阿巧兒好,教子有方,我們鐵兒今個考了全縣第二名,也就是個榜眼啦!村民們便榜眼呀榜眼喔嘩嘩啦啦地討論起來。村長提起拐杖咚咚咚地捶在地上說,鐵兒這成績能上北京的!村民都一聲大一聲小的說著北京。村長又把拐杖杵在兩腿中間,雙手扶著嘆氣說,可是他缺錢就去不成了!鐵兒是我們村的孩子,多少不要緊,都幫一下吧!村長在地上放了個臉盆,丟了兩張錢進去。村民也跟著往臉盆裡放了點零錢,有的卻說秦鐵的爹是秦餛飩,不是咱們村嗲。結果盆裡大大少少合起來夠秦鐵在北京吃七天的漢堡包配炸土豆條。村長把錢疊好,慢慢地遞給阿巧。阿巧看著十塊五塊兩毛一毛湊合成的那麼一疊零散破舊的鈔票,上面壓著村長那隻留著又黃又厚的長指甲的大拇指,阿巧幾乎感覺到他米黃色衣袖下像剝皮雞脖的胳膊傳出一絲一絲的微顫的幾乎感覺到還慢地中間,雙手扶著說,可能他衣肩喝開把褲衩重新拉。阿巧的胸口又涼又熱,她抬起了手,兜住村長冷冰冰的手,緩緩卻又帶勁地推推起了手,兜住村長冷冰冰的手,緩媛。過了兩天村長又把阿巧給叫過去了。他說,阿巧哇,你有信啦!
村長給她讀了,就是王林寄來的,說他在外頭找到了工作和地方了。他寄來了一張支票,是他一直存的工錢,給秦鐵唸書的,他知道他大概會是個狀元的了。村長讀完了以後,阿巧又是哭又是笑,她擦擦淚水問是甚麼地方寄來的,村長說,啊——南京啊!遠嘍!
阿巧把信領回家去,她坐在秦鐵身旁讓他讀。秦鐵一行一行的看著王林信上寫的字,阿巧也彷彿完全懂寫字似的跟著一行一行地看著。她看著王林東歪西斜的字,一個接一個的猜著那些不懂的字的筆劃。她想這到底怎樣這一橫那一勾的寫成了個字呢!阿巧看看想想,眼睛都有點發光了,要不是秦鐵把整封信都看完了,她還在上上下下地跟著猜他正在唸到哪一行。秦鐵放好了信紙,說:娘,這錢就留給你跟爹吧。阿巧站了起來,走到一邊翻開櫃子掏出了罐藥油。她倒了點藥油在手心摸了摸秦鐵的胳膊說,娘把你抓疼了吧,來,便替他搓起胳膊。阿巧搓著搓著,秦鐵胳膊上賁起結實的肌肉,每捏一下都緊張地反彈回去。秦鐵感覺兩人的對話都沒對題,還照樣說了句娘,我不要去北京,我就哄哄你。阿巧把信放回了信封,又從信封裡摸出了支票說,別讓你哥哥的心血給白費了,讓你爹也高興吧。
隔天秦鐵在郵政局給王林寄了信回來,阿巧剛從院子裡捉了隻大肥雞。她把雞殺好了又用開水燙掉了毛,然後才換上一件印著淡黃色花的紫紅色襯衫,頭上別上了個大紅的髮夾,和秦鐵秦餛飩三個人去永平飯館。阿巧吩咐跑堂的把雞做香一點,秦餛飩點了一斤白酒二斤大魚。菜還沒到,秦餛飩卻已經給他們全部添了三次酒了;等菜上桌後,三個人都吃得臉色醺紅,放聲說這雞香那魚鮮;一個小時下來,桌上的酒菜都吃得一滴不剩,三個人輪流打起飽嗝。接下來的兩天,秦鐵把上北京要辦的事都辦好了,接著行李也收拾好了,然後他到城裡安排的長途汽車也在村口等了。村民們在村口堆成一道半圓的牆。村長雙手疊在拐杖頭,嘴角耷拉著連連點頭。秦餛飩把行李扛到車上,阿巧緊緊捉著兒子的手,一步一步的跟著他走到車門邊。阿巧摸摸他臉說,路上小心啊,注意身體啊,好好學習啦啊。秦鐵點點頭說,爹,娘,大家我走了。村民都散亂地跟他道別。
阿巧在後面看著車子慢慢開走。別人都以為他跟秦餛飩倆都要很不捨地追著車子邊喊邊走上一截兒路的,可是秦餛飩往前走了六七步,而她卻只往前走了一步便站住了。她的脖子一直往上向前伸著,看著車後翻起的塵土一瓣一瓣似地揚起然後落下,然後隨著車子走遠漸漸化淡,此刻連阿巧自己也沒察覺在她安靜的臉上,有兩束皺紋眼睛下面在細細脈動,緩緩綻放。她側過臉去問身後村長,北京啊,北京有多遠啊!
二零零九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