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四月將至, 四月一日除了是愚人節和張國榮的死忌,也是我面試的日子。報讀了港大的表達藝術治療課程,好一輪等待,上周終於有了回音。
這三個月來,我都在盡情做喜歡的事,寫作,寫歌,做黏土,見朋友,學着享受快樂而不愧疚,以找回原本率性的自己,回復本來的光彩。唯有這樣生命才能有出路。相信過程,盡情去玩,這是我這樣的人的命,我如是相信。
回想那年,實在坐不住辦公室了,辭了職過起了浪蕩的日子。和現在差不多,做着同樣的事情,過着類似的生活。不同的是,那時心亂得多。徬徨着不知如何安身立命,實現自我,貢獻世界,卻碰見藝術治療這東西。然後眼淚便湧出來,想這世界竟還有這樣在乎人性的工作啊!恨不得馬上投身進去,可是我沒有。我沒錢。
那一年,我在村子辦了美術班,看著孩子天真的笑臉,像個鄉村教師忘卻了世間的不幸和自己扁塌的肚皮。
那年我缺乏定力,覺得自己任性將不得好死,恐慌襲來,竟又再上網找工作,想生命是如此混帳,自己如此無能,跳不出痛苦的輪迴,在焦慮中泥足深陷。
那年我又再過起了窮得不能再窮的生活。我穿一身破舊,衣服也開始往回穿,直到翻出初中的在家便服。肚子空空如也,常在悶響。
由始至終,我只怕沒能實現自己。我半點不怕窮。甚至,我嚮往着極度清貧的生活,彷彿它讓存在變得真實而純粹,而這正是我對自己,對生命,對藝術和一切的終極追求。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我渴望過上那種日子其實還有着驗證的意味。驗證我是個精神不滅,骨氣不減的藝術家,是天地間純粹而自由的人。
口袋裏只有幾元錢,我不感到淒涼。我用我年青的傲骨對抗着荒謬的世界。不過肚子實在餓,然後我想到我哪裏窮?印巴人不也在活著?於是我想到了重慶大廈,開始了獅威配咖喱角的生活。豬柳蛋由十元加到十一的晴天霹靂殺不死我。老子在印度活色生香呢!操你媽的資本主義,操你媽麥當勞。
生命就是如此帶你進入一個又一個新世界,開展一段又一段新生活。就在早前找工作找個焦慮頹喪時,盧偉力博士突然來電,說是無意中想起我。就那一通電話後,我混進了劇場,我的生活有了起色。窮是一樣窮,但有了理想和熱情的光。
在劇場裏外結識了很多朋友,當中更有生命中不可多得的摯友。而我就像蟬一樣,拼了命在生命結束之前,要把所有能量都揮灑在夏天。因為還未秋涼我便要出發,帶上白咪去柏林。
誰又想到,經此一行,一切翻天覆地。我所能擁有的,都在那邊失去了,卻又在回來後,把曾想望過的一切都贏回來。沒有了束縛和包袱,我以遊戲人間的方式做着最好玩的工作,成了個享譽國際的導遊。賺進了大把大把的友誼和故事,和大疊大疊的鈔票。甚麼興趣才能使命貢獻賺錢全都滿足。吃喝玩樂,痛斥社會,不交稅。操你媽政府。老子就是風騷,就是豪情。
誰又想到之後的社運,國安法,疫情。我又死寂消沉了。徘徊在深淵的邊緣,差點又要掉進自我質疑的徬徨焦慮中。困苦之中,回望自己一路走來,全是為了人和藝術而活。才想到當年曾經想報的表達藝術治療課程。戶口裏的存款砸下去剛好夠數,那就砸下去吧。
繞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圈,心沒變,閱歷卻積累足了。柏林那一段寫的歌,後來去澳洲演出的片段,去年苦困期間做的雕塑和畫作,以及一堆劇場、地下音樂、上電視拍電影,教學助人的經驗,湊合起來自覺夠獨特亮眼,都丟到大學去報名。現在就要面試了。
不知道結果如何,但至少我知道我的命。人和藝術,我是全心全意為此奉獻。或許我決難選定一樣事情專心發展,也許我久不久便又要責難自己。但從來我的志願便是做過全才,才華不夠也是個完整的人。音樂美術文字思考,創作表達感受,如此活着,至真地活着。我不求睥睨眾生,我只要忠於自己。
我在二十多歲的邊口上晃去了柏林,還帶著二十多歲的稚劣而不自知;三十而立,立的是什麼也不自知,只覺得眼前海闊天空,昨日已是昨日,雖然不遠。不遠漸遠,轉眼來到今天,一切俱遠,方知立是立身處世,以自己的面貌存活於世。但自己是誰,志向為何,這先要決定,不管是否真知道答案。於是才有尋找與驗證的必要,才有疑惑之時。我們就是如此在惶惑中走向不惑。
此刻我認識到我的光明和良善,我要以奉行人道的愛與關懷,實踐我的人文精神。我也認識到我的認真。我認識到太認真將毁了自己,因此我要敢於去玩。我要敢去看清生命中所有精彩的時刻,都是玩著創造的。玩就是創造,就是藝術,是藝術家的恩賜與使命。我要敢去承認上天對我厚愛,在我騰起撲空會伸出手來接着我,然後我笑望樹上的果子,攤出手來,果子會掉下來,又或者不會,然後我忙着去玩別的去了,回頭果子正好滾落在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