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正好滾落在腳邊

轉眼四月將至, 四月一日除了是愚人節和張國榮的死忌,也是我面試的日子。報讀了港大的表達藝術治療課程,好一輪等待,上周終於有了回音。

這三個月來,我都在盡情做喜歡的事,寫作,寫歌,做黏土,見朋友,學着享受快樂而不愧疚,以找回原本率性的自己,回復本來的光彩。唯有這樣生命才能有出路。相信過程,盡情去玩,這是我這樣的人的命,我如是相信。

回想那年,實在坐不住辦公室了,辭了職過起了浪蕩的日子。和現在差不多,做着同樣的事情,過着類似的生活。不同的是,那時心亂得多。徬徨着不知如何安身立命,實現自我,貢獻世界,卻碰見藝術治療這東西。然後眼淚便湧出來,想這世界竟還有這樣在乎人性的工作啊!恨不得馬上投身進去,可是我沒有。我沒錢。

那一年,我在村子辦了美術班,看著孩子天真的笑臉,像個鄉村教師忘卻了世間的不幸和自己扁塌的肚皮。

那年我缺乏定力,覺得自己任性將不得好死,恐慌襲來,竟又再上網找工作,想生命是如此混帳,自己如此無能,跳不出痛苦的輪迴,在焦慮中泥足深陷。

那年我又再過起了窮得不能再窮的生活。我穿一身破舊,衣服也開始往回穿,直到翻出初中的在家便服。肚子空空如也,常在悶響。

由始至終,我只怕沒能實現自己。我半點不怕窮。甚至,我嚮往着極度清貧的生活,彷彿它讓存在變得真實而純粹,而這正是我對自己,對生命,對藝術和一切的終極追求。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我渴望過上那種日子其實還有着驗證的意味。驗證我是個精神不滅,骨氣不減的藝術家,是天地間純粹而自由的人。

口袋裏只有幾元錢,我不感到淒涼。我用我年青的傲骨對抗着荒謬的世界。不過肚子實在餓,然後我想到我哪裏窮?印巴人不也在活著?於是我想到了重慶大廈,開始了獅威配咖喱角的生活。豬柳蛋由十元加到十一的晴天霹靂殺不死我。老子在印度活色生香呢!操你媽的資本主義,操你媽麥當勞。

生命就是如此帶你進入一個又一個新世界,開展一段又一段新生活。就在早前找工作找個焦慮頹喪時,盧偉力博士突然來電,說是無意中想起我。就那一通電話後,我混進了劇場,我的生活有了起色。窮是一樣窮,但有了理想和熱情的光。

在劇場裏外結識了很多朋友,當中更有生命中不可多得的摯友。而我就像蟬一樣,拼了命在生命結束之前,要把所有能量都揮灑在夏天。因為還未秋涼我便要出發,帶上白咪去柏林。

誰又想到,經此一行,一切翻天覆地。我所能擁有的,都在那邊失去了,卻又在回來後,把曾想望過的一切都贏回來。沒有了束縛和包袱,我以遊戲人間的方式做着最好玩的工作,成了個享譽國際的導遊。賺進了大把大把的友誼和故事,和大疊大疊的鈔票。甚麼興趣才能使命貢獻賺錢全都滿足。吃喝玩樂,痛斥社會,不交稅。操你媽政府。老子就是風騷,就是豪情。

誰又想到之後的社運,國安法,疫情。我又死寂消沉了。徘徊在深淵的邊緣,差點又要掉進自我質疑的徬徨焦慮中。困苦之中,回望自己一路走來,全是為了人和藝術而活。才想到當年曾經想報的表達藝術治療課程。戶口裏的存款砸下去剛好夠數,那就砸下去吧。

繞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圈,心沒變,閱歷卻積累足了。柏林那一段寫的歌,後來去澳洲演出的片段,去年苦困期間做的雕塑和畫作,以及一堆劇場、地下音樂、上電視拍電影,教學助人的經驗,湊合起來自覺夠獨特亮眼,都丟到大學去報名。現在就要面試了。

不知道結果如何,但至少我知道我的命。人和藝術,我是全心全意為此奉獻。或許我決難選定一樣事情專心發展,也許我久不久便又要責難自己。但從來我的志願便是做過全才,才華不夠也是個完整的人。音樂美術文字思考,創作表達感受,如此活着,至真地活着。我不求睥睨眾生,我只要忠於自己。

我在二十多歲的邊口上晃去了柏林,還帶著二十多歲的稚劣而不自知;三十而立,立的是什麼也不自知,只覺得眼前海闊天空,昨日已是昨日,雖然不遠。不遠漸遠,轉眼來到今天,一切俱遠,方知立是立身處世,以自己的面貌存活於世。但自己是誰,志向為何,這先要決定,不管是否真知道答案。於是才有尋找與驗證的必要,才有疑惑之時。我們就是如此在惶惑中走向不惑。

此刻我認識到我的光明和良善,我要以奉行人道的愛與關懷,實踐我的人文精神。我也認識到我的認真。我認識到太認真將毁了自己,因此我要敢於去玩。我要敢去看清生命中所有精彩的時刻,都是玩著創造的。玩就是創造,就是藝術,是藝術家的恩賜與使命。我要敢去承認上天對我厚愛,在我騰起撲空會伸出手來接着我,然後我笑望樹上的果子,攤出手來,果子會掉下來,又或者不會,然後我忙着去玩別的去了,回頭果子正好滾落在腳邊。

我要結婚了

那應該是個初夏。空氣帶著潮濕,陽光逐漸灼熱。她綁一頭大辮子,辮子落在左肩。她跑來了學校,從說著海一樣又鹹又遼亮的鶴佬話的海豐,跑到講依依唉唉的客家話的惠州來,白襯衫都沾了汗。老遠跑來,只為見見他,或許留一個周末吧?甚麼打算都沒有。

到了學校,他剛下課。兩人才碰面,同學便圍了上去問甚麼時候結婚。還未答上話,領導便走過來,說結婚好,今天就去結吧。於是他倆便往單位走,去領結婚證,寫上姓名,簽了紙,成了夫妻。

這對新締結的夫妻往他的住所走,快要到的時候,他的同學一個又一個喜洋洋興沖沖地走來,拿來了熱水壺,枕頭,被褥,糖果,全是一雙一對的,作為賀禮,那紅枕頭上還繡了龍鳳。他們就在門前排了一張枱,隨便又熱鬧地吃了一頓飯。那時天還未黑齊,蟬還在鳴,天上還有鳥兒飛過,直到樹影的墨色漏到天上去,襯出月兒皎潔,路邊木燈桿吊著的鎢絲粒泡發出熾熱的光,他們喝了幾杯,拿一根紅線吊起顆糖,讓他倆一同去叼。

那是我婆婆的故事。婆婆和公公就是那樣結了婚。這故事我百聽不厭,心裡總是無比的讚嘆,生起無限的憧憬。後來有一次,我結識了一個非常富有的朋友,他跟我說起當年他包了迪士尼酒店,在那裡辦了童話般的婚禮,我笑著點頭稱讚,然後我又述說起這段故事,他聽個目瞪口呆,眼裡全是驚嘆和猜想。於是我說:這也將會是我的婚禮。他五體投地。

我覺得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浪漫的事了。一直以來,我總是說要跟她結婚,她都他媽不置可否。我他媽是如此熾熱,熾熱得像一條發情的母狗,我問她想像甚麼樣的婚禮,她卻也是木無表情,說不用啦隨便啦你喜歡啦最好不要煩。我知道她都是實話實說,只是我卻不敢相信,我真他媽俗。後來有一晚,我在街外吹夠了風,我有了答案。我快步走回家,一進屋便捧著她的手問:我要的就是婆婆那樣的浪漫,幹不幹?

幹。於是我們看日子,就是我們的炸雞日。就是那次我們在圍牆公園喝了啤酒,糊裡糊塗吃了炸雞,然後騎車去小公園抽的那次之後,我們又再約好吃炸雞。我們就要在這炸雞日結婚。

九月十二日,星期一。好啊!應該沒有其他人去登記了吧,舒暢。但碰巧是中秋節翌日,公眾假期,婚姻登記處休息。那就來個草地酒會好了,打電話到康文署問場地有沒有空檔,對方說肯定有,九月又熱又打風又多蚊,哪裡會有人搞戶外證婚?妝都溶了。我還想說我老婆天生麗質從不化妝,他又搶先說,下雨呢。下大雨照頭淋哦。真的照辦?想想吧。便掛了我線。

於是我們又去看別的。甚麼葉謝鄧原來還有小型證婚場地,甚麼海洋世界櫻之戀,全是三流傳銷公司搞會員嘉許那種調子。於是逼不得已去了上環的西港城,樓上原來還有個頗有格調的婚宴場地,紅磚場紫藍燈光,有舞台有閣樓,可以搞中午自助餐。聽來還不錯,只是深夜我在廳裡坐著,她也走了出來,嘴巴壓得老扁,嘟得老長,說這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是,是我倆起床,吃個早餐,然後就往尖沙咀走,走進婚姻登記處,簽了紙走出來。然後我倆對望一眼,呵,怎麼就成了夫妻,然後想到龍江茶寮、重慶大廈還是哪裡吃東西好?

所以早前她去試妝,我大呼現在的港式婚禮愚蠢,化妝師就不滿意了,死不相信我未來老婆和我一樣思想,甚至還要死硬。猛說一世人一次。哈,一世人一次,做給誰看呢?各有所好,我們偏愛這一套,因為,我說,浪漫不是依靠形式,而是在乎情趣。最好那天我們能如願去簽紙,風和日麗,但下雨無妨,傾盆大雨,我就弄個便利雨衣,套在她一身飄逸亮白的裙子上,然後在雨中牽手跳著童步走過彌敦道,讓狼狽的人們看看我最美的新娘。你說木立整晚拍照浪漫,還是我們浪漫?都浪漫,只是我們浪漫得不一樣。

他媽的,偏撞上公假,不怕,我們有的是情趣。有情趣者天下無敵。俗事可免則免,三十度化濃妝穿一身洋鬼服又裝氣派又扮貴族,笑死人。我們就在樓下拍拍好了,紀念此情此景,此生此世。

想起當日,我跑去了柏林,她繞夠了澳紐英德,我們老遠跑去遠方,又從遠方老遠回來,白T恤都沾了汗。我來到紅磡,只為見見她,或許留一個周末吧?誰想到我他媽竟留了下來,一生一世。

上水燕崗村與Uncle Robert的二

機緣巧合參加了創不同的本地旅遊實驗室計劃,掛上顧問的名,當一天參加者,去體驗一趟鄉村的夜間生活。

村子名叫燕崗,多美的名字,簡樸、輕盈、秀麗。燕崗位於上水,古洞附近,毗鄰河上鄉,從前住和生圍每天乘天出入都乘小巴經過,卻總得要有點因緣才看得見。

活動從構思到試行花了幾個月時間,大家討論時就常聽說它破落荒蕪,但沿路走進去,悠然和平靜中帶著生機,像小路上突然跳出來的瘦花貓。

走過一段蜿蜒的小路,經過球場,眼前一所平房是燕崗村的康樂中心,門外是兩棵樹和一片空地,空地對開是老舊的村屋,屋子上是無邊無際的藍天白雲,白雲底下豎著幾根散落的電線桿,勾搭出幾條黑線,便構成了一道美麗風景。間或微風吹過,晾在屋前的衣服隨風輕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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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在康樂中心坐下,村子裡的長老便來了。久仰大名的Uncle Robert,個子不高卻手腳結實,一身黝黑,頭髮全白,理得短短地,像顆小洋蔥。戴穿著畢挺的格子恤衫,架著眼鏡,目光祥和,說話慢條斯理,坐姿四平八穩,一派君子風範。不止好客,對推廣鄉村文化不遺餘力,是次活動也花了不了心力,還特意讓太太煮了一大鍋蘋果雪梨水給大家消暑。

說村子的歷史不算特別長,但也起源自明末清初,是侯姓的村,也就是新界五大氏族之一。現在村子的人丁沒有從前興旺,年輕一輩多搬到外面生活,而早在六、七十年代,新界村民也興起移民,年輕時的Uncle Robert也到了紅毛。

想起台南的紅毛城,以為說的是荷蘭,原來村人說的紅毛是英國。

「我只讀到中二,趁著年輕便想到外面找機會。不過到了那邊只可打工,沒法讀書,於是便回來了。」Uncle Robert如是說。

那是他第一次出國。而第二次,是1989年的年中,先生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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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下午陽光稍和,我們起行跟隨他到處走走。先到空地對面的文物館看看,那是一間古老的瓦頂小屋,保留下來成了香港唯一一所農具文物館。裡面放滿了村子裡的老古董,大的有分稻穀的機器,就在大門內兩邊靠牆處,全副木造的,一端的槽口放入打過殼的稻米,經過中間的手攪風車吹送到另一端,米粒較重率先下墜,落入第一個出口,而細碎的谷殼較輕,便吹到第二個出口收集成餵豬的糟糠。年幼時的Uncle Robert便常幫助攪動風車,快慢全按大人們的吩咐。

除了農具,還有許多有趣的家具小物,比如竹製的嬰兒椅和蜜蜂籠。嬰兒椅整張是厚實的啞黑色,有點前衛家俬的味道,想當然不可能是村民故意上的漆了。那都是煤煙柴火的顏色,從前住這種小屋的村民都在大門後設灶,在屋裡頭架一閣樓存放雜物,嬰兒椅放了上去後,年月薰陶,薰出烏黑的人間煙火色。而蜜蜂籠則掛在門外簷下,所以始終光潔如新。然而,莫論新舊,都是找不回的舊時代產物了。

眼見隨時代進步,村民一一把舊物都撤銷丟棄,Uncle Robert便成立了這小小一所文物館,讓大家把東西都集中放到此處收藏,無分珍稀尋常,也不論大小。Uncle Robert自家也珍藏著幾隻小福壽膏煙罐,有銅造的也有陶瓷的,銅板大小,像女士們的旅行裝護膚品。從前他的曾祖父就隨身攜帶,幾天抽掉一罐,把田地都幾乎賣光了。

「不知道他是從何處買來的鴉片?可會是直接跟英國佬嗎?」我好奇。

Uncle Robert搖搖頭聳聳肩:「無從考究了——反正當時到處都在賣。」

「殖民者奸狡啊!」我概嘆,他點頭。

步出小屋之際,有人察覺到地上放著一管手臀般長的鋼炮,問起典故來。

「你們聽說過新界人打日本仔沒有?」見大家搖頭,Uncle Robert說:「新界人打過日本仔,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新界人也打過英國佬,你們都聽過了吧?」

說的是新界六日戰,發生於1899年,也就是新界正式租借予英國次年,新界鄉勇奮起抗英,戰事主要發生在屏山、廈村、十八鄉和錦田一帶,上水應該大不如元朗激烈吧?Uncle Robert輕輕一笑,說炮是不知哪條村的人撿到的,輾轉留落到燕崗村。上面刻著GB,就是英軍留下的紀念品了。幽了我們一默,繞了一圈,也帶我們看了一轉歷史的風景。

此時又有人問:「所以新界村民對英國人的心態還是仇恨嗎?」

「當然不是了,現在這世道,倒是想念英國佬的日子。」見對方仍然不解,他便續說:「想念他們奉行法治,帶給我們公平審訊,等等等等。」實話實說,點到即止,是智者的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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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田野的小路上,眼前又是一片藍天白雲,只是底下多了好些摩天大廈,那都是深圳的繁華。一河之隔,這邊是最最樸實的鄉土,芥菜苗正茁壯成長,火龍果仍藏在花裡,水塘邊的野番石榴結滿墨綠的小果。同樣的風景,有人看來熟悉,有人覺得新鮮,但都呼喚著人性中遙遠的記憶。

只可惜除那小小幾片田,周邊大多數的土地都將被政府收回再發展,很多早不種田的村民又趕緊在土地上種滿樹苗,等到收地之日按每一棵領賠償,彷彿人和土地的連結最後只剩下錢。我們先出賣了土地,轉頭便有人要賣命來換取一百幾十尺,多諷刺。

還是自然裡的一切才最安然,看那野木瓜石榴,看空地上孩子們踢球,這種快樂和自在你說又值何價?

轉眼快日落西山,我們到Uncle Robert家的天台吃盆菜。看四下昏暗下去,只有零星街燈,山巒成了濃淡有致的墨色,夕陽映照,雲霞艷紅緋緋,種種景色莫不是當下的大幸福。

盆菜是某間馳名店家出品,好吃卻明顯清淡了不少,不是傳統風味了。原來Uncle Robert的父親也煮得一手好盆菜,當時可謂遠近馳名。奇怪,盆菜不都是女人的活麼?我看別的村打盆都是出動大幫婦女,各人負責一環,風風火火地幹。

「現在才讓女人幹,從前都是男人掌廚,父親就是憑他那獨到秘方調味,才享負盛名。而女人呢,只讓她們刨蘿蔔皮而已。」先生解說。

「移民到外國,還能吃到盆菜嗎?」我問,他輕輕搖頭。

還以眾多鄉民移民外國應該都會建立起社群,並保存自己一套文化,不過Uncle Robert堅持要子孫說中文,儘管膝下兩子都在外國生活,他仍然要求要孫兒學寫中文和他書信來往,話畢,他響亮地說:「我是中國人,我愛中國文化,我為我的文化自豪。我愛國。」

霎時間大家不知如何應對。他卻目光躊躇堅定,嘴角是睿智的笑意,我不禁大聲叫好。見人們面面相覷,他加倍響亮地重申:「聽清楚,我,愛國。」仍然是那副神態,精明睿智,躊躇堅定。我一邊拍手喝采,心中越發想知道他在八九年中的那一段。

「那天是六月十一日,我一早遞了辭職信,在月底結束工作,帶著兩個小孩,舉家前往紐西蘭。」說來就那麼簡單,如同當時的決斷。只有代價,沒有掙扎。

「當時我已進了銀行的管理層,並剛好換了公司升了職,大幅加了薪。你猜加了百分之幾?」

「二十?」

「四十?」

「七十。」大家嘩地一聲,他嘴角帶有自豪的笑意。

有人問:捨得嗎?後悔嗎?

「才不會後悔;只是兩天便下了決定,說明你有多清楚了。再說,這種事從來就不容後悔。」我想我已了解他。

「一點也不後悔。」他回應得十分自信,並不忘望著我打趣道:「怎樣你這麼聰明?」

不聰明,只是懂得心領神會的情趣罷了。此時又有人問:為何回來?

「我早就退休了,孩子都大了,自有生活,我想回到我出生成長的地方,這裡有我的根。」說著他轉身望向山下的田:「我愛我的家鄉。」

愛。又有多少種的愛?家鄉,家國,家人,面對這三種感受,恐怕很多人都不勝負荷,糾纏不下了。非得像他那般沉著精明和決斷,才能如此撇脫地去愛去恨,去過自己想要的,該過的生活。但回到當初,八九年的夏天,做決定那一刻,他又是怎樣想的呢?

Uncle Robert看著我,慢慢地說:「『五十年不變』對吧?我就預計三十年。三十年後,必然全盤走他們那一套,那麼我的孩子都得在那種環境生活。不可能,走。」

「結果你都猜對了。」我佩服。

「不,我猜錯了。」我們交換了一下眼神,莞爾一笑,遂又望向餘暉和墨色。

屬於陽光和海風的人

不過是五月,卻已艷陽高照,從黃竹坑站下車徑直往香港仔海邊走去,旁邊是低矮老舊的工廠大廈,要不是工廈之間長出細長的新樓,又間或有人跑步經過,還以為時間凝固在從前。

一到達海邊,便看到插滿直旗的觀光小艇靠在岸邊,肯定不是我要找的人。其實她長什麼樣子我還未有看清楚,聲音倒是很有印象,像浪花打在灼熱的白沙。於是我走到另一首小艇前面,彎下身,向船蓬下的人呼喊:「玲姐?

「喂!嚟呀!」聲音明淨嚮亮,略帶一點沙啞,浪花,熱沙,就是她。

我是上個星期在同樣地方遇見她的,當時同樣艷陽高照,我彎下身向船篷下的人呼喊, 說我過幾天會帶朋友來,問她載客收費多少。她當時同樣穿著無袖上衣、一頭短鬈髮套著髮箍,隨口說五十元一位,要是人多的話,比如說十個八個,可以再便宜一點。我說好,並抄下了她的電話號碼。 然後昨天給她打電話,相約好在海邊接載我們。在電話裏,她也是隨口說可以少收我那份船費,我隨口答應,誠心感謝。

沒想她倒是頗為在意,我才剛坐下來,他便說:「啊,你冇搵其他人咩?咁好呀?吓?啊!」 語氣是由衷欣賞,當中又有丁點難以置信的意味。

「冇啊!咁我問咗你啦嘛。同你講咗就係㗎啦。」我笑說。

「嘩!你咁好嘅!吓!」 這回全是讚嘆了,「我做咗咁多年人,係呀!真呀!」油門一推,小艇駛出海風徐徐吹來,船頭的大朵花朵迎風顫動,嬌媚欲滴。

她怎麼知道我沒有找其他艇家格價呢?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只說向來遇到的導遊,往往問來問去,比較、壓價一番,最後無影無蹤,「點估到你真係嚟搵返我——我開價話幾多你又唔使再問人呀?」

我笑着搖搖頭,倒是詫異,還以為當導遊的都是真誠熱心的人,不是嗎? 

「 梗係唔係啦!」玲姐高呼:「 冇乜人好似你咁架!你信我啦,我做咗幾十年呀!見得人多呀!不知幾多呀都斤斤計較呀!未有肺炎都係咁呀!㩒到話五蚊一位呀,食完淨低嗰啲先俾你食呀!」

「咁唔得嘅!我做嘢都係志在交朋友,你開心我先開心嘛!」

「係呀!啱呀!同你有緣呀!」玲姐的嗓音能穿透口罩和海風。她徑自說起兩個兒子有一個已經走了,然後又是那副隨口的口吻問我:「啊你真係好仔呀,認你做契仔你肯唔肯呀?」

「好——反正我唔收錢。」我打趣道,想命運注定我當全球婦女契仔,爭不來撇不掉,就這樣隨口卻認真地達成協議,多了個最陽光爽快的契媽。

玲姐坐在船尾一手搭著長棍掌舵,一手握著馬達油門,孤面的小座上面還有個放橫了的電掣,樣式是平常家居的方形燈掣。她輕輕鬆鬆地駕駛著,涼風颯颯,船蓬下掛著用利是封做的燈籠搖動,五彩經幡翻飛飄曳,那是一個喇嘛贈她的。

岸上和船上是兩個世界,坐在船上別有一番風景。頂著竹搭的船蓬,外面的烈日篩落成粼粼波光。休漁期間,海上停滿了大小船隻,那些墨綠、深藍和深紅色構成了香港仔獨有的風貌。轉眼間,珍寶海鮮舫就浮現在眼前。幾十年的舊物,聽說過也看過照片,親眼看見還是著迷,名符其實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儼如一座海上宮殿。難怪這麼多世界名人影星到訪、取景。要是回到七十年代,看到如此堂皇的景象,該有多嘆為觀止?

水上的航道柳暗花明,玲姐卻瞭如指掌,來去自如。倏忽間又拐進了一條水道,兩旁是成排的遊艇。「嗱,呢啲就住人嘅,都係鬼多。」玲姐指指東指指西。

往船裡面望去,佈置跟樓房裡的家居無異,一個女孩正從書架上取書。傳統的住家艇則方方正正,船尾晾著衣服,放眼四顧寥寥可數。這些船都不開動的了,人們出入都坐玲姐這種小艇。又或者花三個大洋,坐眼前駛過那種稍大一點的小船過海。所謂過海也就不過是來往香港仔和鴨脷洲而已。

「廁所呢?」 我好奇已久。 

玲姐說,船上都有化糞池。「從前的住家艇就沒有了吧?」 我問。

「舊時邊有丫!」玲姐中氣十足。

「直接落海?」我笑問,玲姐笑而不語。

「打風點算?」我問了個蠢問題。

「冇嘢𠺝!」玲姐簡單答。

我一時沒記起香港仔是香港最先被英國人發展的地方之一,為的就是這個得天獨厚的避風港。鄰近南中國海,又有眾多島嶼作屏障,在從前海資源豐富的時代產量驚人。條件如此優厚,與巴西的里約熱內盧和葡萄牙的里斯本並列三大天然避風港。不說不知,香港仔還曾經是英聯邦屬下最大的出口漁港,出產海鮮行銷全球。當然今天漁業式微,但香港仔始終是香港最大的漁區,你到西貢吃的海鮮都是從香港仔運去的。只是除了珍寶海鮮舫,少有人想到去香港仔吃海鮮,倒是怪事。

「舊陣時魚快過船,家下船快過魚呀,有乜辦法呀?」玲姐的手在空中劃圈,說她年輕的時候捉魚,雙手又瘦又長最好撑杆划船,用網格特大的魚網捕捉盤子大的䱽魚,還有黃花魚——只是連我都知道黃花魚早就不復見了。

那時的她曬得黑亮,用柴燒火,灰蒙煙熏,自然黑上加黑,但這都是水上人的日常,後來二十出頭結婚。水上人的習俗都是到港口開外的方形大船上擺酒。到生了孩子以後才慢慢搬上岸上生活,現在便住在山坡上的石排灣村,子女也如他們所謂走入社會了。如今開著的這艘船,至少有近四十年歷史。

「我係第三手,第一手讓咗俾第二手,第二手突然死鬼左。」我們嘩然,她聲音依舊明亮:「佢又係住石排灣嘅,份人又緊張呀,有次上岸唔記得綁好隻船呀,跟住佢即刻走返落嚟,但隻船已經漂咗出去啦嘛,咪撞左第隻船度囉,佢一緊張呀,」她指指腦袋,「就咁就冇咗喇!」說來百無禁忌,迎著海風一貫地爽朗灑脫。

不禁好奇眼前的玲姐既沒有爬滿臉的皺紋,膚色還相當白淨,半點不像印象中的水上人,怎樣回事?

「我休息左幾個月呀,咪白返囉!」哈,原來如此,水上人不是天生就黑的。

「你話我幾多歲丫?」她突然興起,但沒等我答應,她已搶先開估:「我今年七十三呀!係咪生得你出有凸呀!」友人都不禁扭頭看她,玲姐馬上除下口罩,露出一張小圓面,架著太陽眼鏡,短小的鼻頭,我才知道我的新契媽長得有點像我和殭屍有個約會的尹天照。

七十多歲,最小的外孫都二十三歲了。不必子女陪伴,每天開著小艇,有客可載便賺個一百幾十,沒有客一樣待在船上,海風是一樣的吹。她說做人就是要見見人,聊聊天訴訴心聲,有講有笑,要是住進了老人院,人便要萎縮了,我大呼同意。屬於陽光和海風的人,就應留在陽光和海風之間,還有甚麼比這更幸福?

我說我也要像她那樣,玲姐便叫我去考船牌:「四個星期搞掂呀!」

「好!到時你真係退休,要放咗隻艇,睇下我有冇得接手。」玲姐爽快說好,又一次隨口但認真的約會。

饢饢上口

一道菜就知一間印度餐廳的功夫如何, 是哪一道菜?就是饢。最最基本的主食都不認真,其他咖喱甚麼的大可糊弄過去。

印度人叫naan,英文形容為flat bread,是南亞以至西亞、中東地區的人,也就是所謂的啡色人種的主要麵食。

香港人叫薄餅,也有叫烤餅。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後者,畢竟正宗的naan非在石爐tandoor烤過不可。也有用陶泥做的,是一個及腰的大埕,看過傳統的地方是在地上掘個洞再將爐埋在地裡,點著大把乾草木柴,丟進去把爐壁燒紅了,放進雞件便做出名菜,橙紅色的chicken tandoori。將麵皮往爐壁一貼,不一會就烤出大張的饢餅了。

用石爐真火烤出的餅又香酥又軟熟,還有煙火的獨特香氣,表面泛著斑駁的焦,不必沾料已十分可口。但香港人普遍愛把naan當成白飯要配餸一樣來送咖喱,便錯過了品嘗風味的機會。

在薄餅這一稱呼下,各種不同的麵食的印象都變得模糊。脆片、米餅、 乾身的烤餅、 另外加了油的烤餅、還有酥油餅,和像薄撐一樣的軟餅,教很多人糊裡糊塗。也難怪,即使餐牌有中文,也不過是在薄餅兩字前面加上一種材料罷了。結果像aloo paratha這種包了刴細了的薯仔、洋蔥、芫荽、青辣椒、蒜頭、茴香籽、薑粉、黃薑、紅椒粉的柔軟薄餅,中文只叫薯仔薄餅,多無聊!

印度菜是離不開大量香料的,但別因為每道菜式都味道複雜就覺得它們只有辣度之分。每一種得配方不同,做法也各異,有著更加錯綜複雜又細緻立體的個性。因此各款薄餅,看中文譯名平平無奇,其實各有特色。

最愛是重慶大廈三樓新德里的新德里烤餅, 鬆軟豐厚的烤餅上面有薄薄的雞蛋和椰絲,就那麼簡單,卻香得非比尋常。輕淡的蛋香,椰絲的香氣, 兩者同樣輕盈,同樣軟熟, 就像兩塊樂高一樣結合得天衣無縫,出來的後果卻是孩童的棉被,一樣的天真快樂。

不過別以為是招牌菜,這可是菜單上沒有的。必須向高傲跋扈的主理人James提出,他替你下單才有機會吃到。而這傢伙肯讓我們點這度菜,是因為他俾面關照,也諒我們懂吃,而大嫂長得好看,他認得出。重慶大廈, 香榭麗舍大道的格調,一絕!

好吃的餅,光吃是一流的。即刻有些配搭相對簡單,比如只加上椰絲,但效果也是出色的。文字難以形容,親身去品嚐一下就知道了。總之還是那句,去試,去了解、比較吧。

一件事就知道一個人會不會吃印度菜,是甚麼呢?

咖喱角萬歲

即使潦倒貧困,也別忘記這個城市,還有咖喱角。

此君簡直偉大。以為小學生大食會那些油膩扁瘪的炸春卷皮便大錯特錯了,那種東西都是騙蠢蛋的。正宗的咖哩角有拳頭大,說是金字塔形,但其實圓渾飽滿,更像個球。

名叫Samosa,外表看似結實,但又炸得香脆鬆化,厚薄恰到好處,能咀嚼出麵的口感和香味, 十分可口。 裡面塞滿煮至乾身的咖喱薯仔餡,壓得半爛的薯仔混合青豆,每一口都夾雜香脆和軟熟,豐富飽滿。

最妙是餡料還有不少原粒的孜然和芫荽籽等香料,咔嚓咬破,立時在口腔引爆炸彈,過癮至極。吃著吃著,彷彿到了印度,生起很多想像和文化體會。

不過這都是慢慢浸淫的情趣,當初遇見此君還是因為窮。不願從俗的文藝青年,口袋自然沒幾個錢。那年還在跑劇場,幾千元的收入還要搭長途車,結果一天吃不上兩餐,而一餐通常是一個豬柳蛋漢堡。 有時餓了一整天,便豁出去給自己買兩個。某天走進麥當勞,看到豬柳蛋價錢由十元加至十一元時,我知道又是考驗我生命的韌性的時候了。

那一刻突然想到印巴朋友。他們很多都在社會低層,又是怎樣填飽肚子?於是我走進了重慶大廈,邂逅了Samosa。六元一個,簡直消厄解困,拯救蒼生。

也不怕肚痛,有著回教、印度教等宗教信仰的人做的食物其實更可信賴,因為他們都很虔誠,處理食物都遵奉嚴謹的教條。吃了不適,往往只是腸胃未習慣油份和香料的刺激罷了。真的出事就去商場好了,香港就是他媽的商場多。吃平民,拉富貴,就是文化對策,文藝青年就要以生活反抗。

貧窮能激發想像,找尋會發現真相,對比之下,便看到發明出春卷皮包咖喱漬的社會有多糟糕。

實話實說,吃Samosa從未出事。不像今天的點心都是工廠粗製濫造,家家有售,味道各有不同,應該真的是自家製作。六元能有誠意,你說哪裡能找到?

說回吃,當然是買新鮮炸好的最好,鬆脆的外皮,香氣氤氳的餡,配上一杯奶茶的話,可以去登山了。不過我總是配大罐啤酒。按照他們的教義,酒是禁忌,而的確,吃印度菜不管配甚麼酒都只會壞事,因為人家已有完整的一套美學了。不過咖喱角除外,我說的。

也不一定要去重慶大廈,現在很多舊區的街頭巷尾也有南亞小店,門前通常有各種熟食,別視而不見。去試試吧。別忘了和他們聊聊天。

咖喱角萬歲!

都給我去重慶大廈走走

最近越來越欣賞印度菜,時常去鑽印度小餐館和雜貨店,花花世界玩個不亦樂乎。

印度菜極有個性,喜愛與否,沒有中間路線。能夠接受或否,又是兩個世界了。

記得第一次吃印度咖哩,被那些濃烈的味道殺個措手不及,面容扭曲,逃之夭夭。沒辦法,從小跟父親吃慣廣東菜,只知道茶餐廳的港式咖哩,又怎可能想像印度的味道?

中菜和印度菜是徹徹底底兩個世界,所用的食材,烹調的手法,以至於炮製出的口味都截然不同。光說甜酸苦辣鹹五種最基本的味道,我們的家常菜是以鹹味為主導,而印度菜便錯綜複雜得多了,好比當地的神話和信仰。

初接觸不免頭暈眼花,甚至覺得一塌糊塗。但別急著下定論,多試幾次,慢慢就能捕捉到她的輪廓。香料種類的確繁多,但其實各自都有鮮明的個性。比如說孜然,新疆的烤羊肉少不了它。沒吃過的最初吃不慣,但現在都懂得欣賞了。又比如說咖哩角,裡面的咖哩薯仔餡藏著原粒的香料,像稻糠的是孜然,像胡椒粒的便是芫茜籽,咔嚓一聲咬下,尤如引爆味覺炸彈,香味直衝腦門,當下馬上就認住了。

就這樣慢慢嘗試、接觸,逐一認識他們,然後在一道咖喱中辦認出認識的,是莫大的樂趣。同時,又把不認識的也區別出來,細細品味,慢慢了解,又是一樂。之後到雜貨店東嗅嗅西嗅嗅找答案,豐富自己腦海裡的食材詞典,期待下次愉快相認。當好些常用香料都能辨識開來,就好比認識了一夥朋友,從此印度菜便像熱鬧歡快的派對,而她的魅力亦由此綻放了。

先來兩道咖喱,品嘗一下每道的個性,比較一番過後,保證你也會記得好些菜名。慢慢入門後,便會覺出如此龐大的香料體系,要把眾多個性調配有道,是高深的學問。而比起集中突出五味的中菜或者其他菜系,印度菜更多以香料的香味為主導,豐富了菜式的味道,避免了過多的鹽糖,而且香料對人體有益,有提升精神的效用,實在高超。能發展出茹素並且將大量香料當成主要食材的飲食文化,多先進的文明!

不禁想像當地的飲食,發現了YouTube上一個叫Aamchi Mumbai的頻道,上面有近四百條影片,全是印度的街頭小食,一刀不剪,如實地看小販炮製各種奇特古怪的小食。看那一大堆香料五顏六色的醬汁和炸脆了的細碎東西,反反覆覆下完又下,再用手去抓去捏去攪拌,那磚頭大的牛油刮完一大片又一大片,看得我們不禁失笑,大呼過癮。當中有一種叫Paan的用檳榔葉做的經典街頭小吃,上面淋上鹹甜酸辣多款醬汁,用手指塗均後再撒上拉拉雜雜的香料,然後還下糖果椰絲碎冰,點火,再由老闆娘一把塞進客人口裡,真他媽嘆為觀止。

去接觸、去嘗試吧,不必馬上飛去印度,都給我去重慶大廈走走,打開一個美妙新世界。喜不喜歡留待你決定,但探索的樂趣是無窮的,錯過可惜,除非你是個悶蛋。

秘密語言

我們有很多秘密語言。

法斯?化空?是「甚麼」,「為甚麼」的意思。偶爾說說德文,取笑旁邊又蠢又無禮的肥婆,又或者開自己的笨玩笑,然後說這是德國結我們的小禮物。

那年我們還互不相識,各自為著可有可無的理由來到了柏林。將要下雪的寒冬,空盪盪的街,我們在路中央的月台對望。我說一堆話,呵出一片濃霧,而你只動了動嘴唇。

「甚麼?你就只穿那麼件外套?」

你只是睜著一雙大眼睛。

「為甚麼不多穿件衣服?冷死了!」

你還是只睜著一雙眼睛。

「法斯?」我心裡想。

你說你不喜歡說話。

「化空?」我問。

你喜歡聆聽,你的眼睛也只喜歡聆聽。

於是我教你貓的眼語。微微仰起頭,慢慢地眨一下眼。我習慣眨三次眼,溫柔綿長。我想你替我照顧過白咪,應該會有天份。然而你總是過於用力,眉心擠出一堆皺紋。但至少你能看懂,我是在說愛你。

坐著沒事,我向你眨眨眼。對著鏡子刷牙,我向你眨眨眼。上了多人的巴士,分開坐著也向你眨眨眼。

學會了貓語,那些鄉音土話也都熟練了。「深盲椅!」去看老爸的時候,就到一田買一盒他愛吃的三文魚。說好做闊條麵,滿心歡喜跑去超市買了一堆東西,最後卻發覺買漏了麵粉,我才剛皺起眉,你已搶先替我罵:「志拜。」不知不覺,你已學了好些鶴佬話,最愛叫我墳頭豬。

後來我們還發明了廣東韓文,把好端端的廣東話用花鼓的節奏,咚隆隆隆咕嚕嚕地地演繹。旁人不用心細聽,都以為我們是韓國人。我們就東一句假韓文,西一句真德文地說說笑笑。

是啊,你變得愛說話了。我想是因為說出的話再沒有誰能聽懂,縱然未會傳心,也大可旁若無人。

我也喜歡聆聽。聽你說對電影的感想,對家人的感情,也聽你說我過多的思想、感情和詼諧讓你的腦子活動起來,又在臉上裁種出了更多的表情和笑意。

然後你疑惑,怎麼我竟沒有興高采烈地回話,警剔地盯住我時,我才緩緩仰起臉,對你眨眨眼。

油麻地雞蛋仔的二三事

夜幕漸垂,霓虹亮起,我又走到了油麻地。

鍾情油麻地,這裡是我從柏林回來後,帶步行團的起點。雞記蔴雀館的霓虹招牌,水果攤的赤膊老闆,一如眼前端著煲仔飯走過、扎馬尾的白頭阿叔,老而彌堅。

C出口的文明里總在我們的記憶裏,相似的故事,不同的情節。從前約會看戲匆匆走過,現在獨愛留連廣良興,買最好吃的雞蛋仔。

「老細!」熱情是我的招牌。

「係。」老細抬起了頭後,總要再往後仰。爐台烘烤,鎢絲燈膽熾熱,他臉上冒出油汗,眼鏡早就滑了下去。

他的招牌是憨厚,總是近乎虔誠地等我打開話題。

「食飯未呀?」我對他的關心總帶有一點捉弄的意味。

「仲未。等一等先。」他每次答話總是先挺一挺直身子,像日本卡通裡恭敬回話的憨直學生。

我走近,把手擱在放雞蛋仔的玻璃箱上,笑著訓誨他:「快啲食啦!」

要不是疫情,他才不可能好好吃上一口飯。絡繹不絕的人群,只賣十三元一底的雞蛋仔,而且還講究即叫即做,丁點大的生意忙個半死。等到終於坐下打開密實盒飯盒,才扒了一口飯又有人來了。

還未爆發肺炎時,彌敦道上不斷有人鑽進來,十點鐘的油麻地仍然熱鬧,他左右開弓忙個不可開交,兩個女的在旁邊對著凍櫃,抽出一張紙鈔說要檸檬茶。我看著覺得荒謬,可是還未待我開口,老細馬上殷勤地請她們自己自取再到舖裡付錢。

「傻架啲人!好心你咪鬼招呼啦!」我嘆氣。

「呀,係呀可,係呀,唔應該招呼呀,係呀。」他舉起手臂擦擦額頭,唯唯諾諾地傻笑,良久才說:「啲人唔知我淨係做雞蛋仔。」

誰不知他只做雞蛋仔?幾十年了,以前在旁邊隔一條後巷的餐廳,分租了門面的位置開檔,招來客人互惠互利。後來樓價開始飆升,舖租大加,餐廳結業,他便轉投廣良興,和店家分帳,合作求存。

我說要給他做個小告示牌:專心做好雞蛋仔,其他幫襯請入舖,他也是唯唯諾諾地傻笑。

「你聽我講,」我語重心長起來:「你賣得太便宜了。賣貴一點吧,應該的。」

這次他卻不唯唯諾諾:「服務街坊嘛,但求大家回頭就好了。」

我說你看對面的媽咪都他媽賣三十元一底了,我帶外國人來幫襯了,為的不是貪圖便宜,而是真的出色。賣貴一點,不為多賺,起碼也少點勞累。老細唯唯諾諾表面附和,轉移話題問我:「整唔整返底食下?」

我挑了粒粒朱古力,此君非同小可。老細撬開紫藍色的吉百利鐵罐,抓出一大把朱古力粒,撒在淋好了粉漿的模具裡,咇咇咇咇,按著時計,蓋上模具,滿臉虔誠,像老爸一樣勤快利索。

他們都是移民,都一樣在街上當小販。那時同鄉們多數去做地盤工,老細卻選擇了賣雞蛋仔,雖然錢遠沒有賺得像做地盤多,但那時容許小販擺賣,他都掙到不錯的生活。憶起當時,他不禁有點躊躇得志。

不過當小販亦即是在街上混,意味著要爭地盤。

「我的同鄉都加入了黑社會。他們也慫恿我加入,但我不敢。 我又不懂規矩,才開始擺檔,便有人來跟我要保護費。」 老細伸手指向廟街方向。

原來黑社會地盤劃分並不如我想像那樣,某字頭管某條街。 而是街上某個方塊屬於14K,旁邊那十呎八呎是勝和的,整個城市就像魚鱗一樣劃成眾多勢力範圍。暗界無痕,普通人當然不會知道,但在街上混,這是第一要旨,生死攸關。

爸爸雖然老實,但對來犯者絕不退縮,沒有加入黑社會卻膽粗氣壯,那些三五成群的都不敢再惹他。大家表面上各自安分守好自己的那一方寸,但其實暗湧處處,空氣中充滿火藥味。很快,旺角域多利戲院外的奶路臣街已經人滿為患,爸爸感受到界線顫動,殺氣處處,於是打算洗手不幹了,在抽身前最後那個月,他去買了一把牛肉刀,像蠱惑仔電影那樣,用報紙包起,插在身後。而就在最後那一夜,就在他小心翼翼地離場後,仇殺爆發了,未有及早離去的表親當頭中了西瓜刀一劈。

看著眼前這個馴得不能再馴的人,他是怎樣活過來的?

「我不懂規矩,碰巧有個老表加入了水房,告訴我那一塊地是水房哪個哪個大佬的,便引介了我去見那大佬。」他說來平平無奇。

「後來呢?」我追問。

「我和大佬談了幾句,他知道我很多同鄉、朋友加入了他旗下,便免了我的保護費。」

我詫異得吓了一聲,他繼續說:「係囉可。咁好人嘅?」傻呼呼戇居居。

咇咇咇咇,雞蛋仔出爐,色澤金黃,火候恰到好處。老細拿起我那份放到風機前吹,蒸氣揮發,雞蛋仔變得外脆內軟。這時又有人來幫襯,他殷勤地拿起現成做好的一底,問:「呢底好嘛?唔駛等。」

收了錢他便告訴我,忙起來不得不做起一些放著,有時候過了火候,便問客人喜不喜歡香口一點的,把它銷了。「但你就一定做新鮮的。」他堆起四萬笑容。

我咔嚓咔嚓地吃著雞蛋仔,才十六元,裡頭全是一粒粒融化的朱古力,香濃無比。於是我又再提議加價,他卻只是自豪地數算自己怎樣貨真價實不惜功本。

不過鹹蛋黃雞蛋仔才最虧本,那次看他到雜物房裡翻出一套工具,小心翼翼把鹹蛋黃取出、剪碎,再另外拿個小壺特別調製粉漿,前前後後搞了十幾分鐘,其他客人都在一旁等,最後才收那麼二十元。我說你要麼賣三十元以上,要麼別他媽賣好了。

他竟說:「係架,我足足用上兩三個蛋黃,都係靚鹹蛋,其實都冇錢賺架,而且好多工夫,要好專心,做唔到其他生意。不過服務街坊,等大家有多一款口味食下囉。」從此我不再點這款。

那晚我要他收我三十元,他死也不肯。這次臨走前我說:「加唔加價你再決定,但你信我啦,你值!」我把找錢拍在玻璃箱上,他倖倖地只收下了個兩元硬幣,猛說多謝,眼神像鎢絲燈一般熾熱。

我知道這是帥氣轉身的時候了,便給他一個熱切的眼神,臨走前不忘囑咐一句:「快啲食飯啦!」揮手轉身,走向廟街的夜色中。

後記:

總是鍾情油麻地,大概是因為這是我第二段人生的起點,這裡的一切縱然破舊凋零,卻更反襯出強韌的生命力。總不禁在憐惜之中遙遙想望它過去的煥發和興旺。只是一切也都像雞記蔴雀館的霓虹招牌,水果攤的赤膊老闆,還有端煲仔飯、扎馬尾的白頭阿叔,都老去了。然而一息尚存,絕不言休。

疫情沒完沒了,老細那角落也空了。曾有兩次特地出門碰到他,他都只是憨憨地反覆問我有沒有消息,知不知道肺炎何時完結,我都只能隔著口罩苦笑。而在肺炎之前,有一晚我走過,他竟搶先跟我打招呼了。他說:「嗰日有個鬼佬嚟幫襯,佢都好似話想俾多幾蚊我,我收左。」他挺直了身子,把頭仰得有點向後。

我笑得眼角擠出一大束花來,高聲說:「係咪呀!我都話架啦!」

他唯唯諾諾,臉上亮起熱烈笑容,眼睛連同鼻頭的油汗在鎢絲燈下閃閃發光。

真他媽帥

小學一年級那次,我僥倖避過了,半個鳥字也沒寫。到了四年級,舊調又重彈——「我的志願」。

這次我興致勃勃,漫畫家、設計師、作詞、專欄作家、編劇……那時流行功夫片,要是能當武術指導編排奪目的打鬥場面實在太棒了,不然做特技人也好玩。想了一大堆有趣的工作,寫了哪一個卻不記得了。可能是作家吧?

反正最好玩的是再後來的事。

小學畢業後,我升上了基督教中學。本來就調皮了,學校還整天威逼我們信耶穌,信了才算好學生,於是我加倍投入,處處跟他們鬥智鬥力。某天中文老師讓我們翻開習作簿——老師姓陳,叫炳坤,我們暗地裡叫他PK——PK安排了一頁作文習作,上面已經開了個頭,寫著:我的志願是……我靈機一觸,馬上在上面劃了兩個字,自鳴得意了一陣,便隨手合上習作簿玩別的去了。

那天老師一臉鐵青步進班房,重重地把一大疊習作簿在枱上一擱,便叫人將它分發開去。就在作業到手那一刻,老師清了清喉嚨,叫起我全名來。

「馬堃梓。」他一臉慍色,語帶殺氣,班房立即肅靜下來。

我很錯愕,腦海裡馬上翻起最近的所作所為,卻找不到半點頭緒在中文科搗了哪個蛋。既未能有備而戰,只好故作鎮定,揚起眉毛:「嗯……?」

「你。」他先來一陣威嚇,再步步進逼:「你那份功課都寫了些甚麼?你自己看看!」

我還是一頭霧水。翻到剛批改好的那頁,啊哈,我立刻眼前一亮,不禁得意地揚起了嘴角。這時,PK喝道:「寫了甚麼?給我讀出來。」

我把習作簿反折,一手端著站起,一手把西褲褲頭抽抽端正,顧盼四周,慢條斯理,清了清喉嚨,才高聲宣讀:「我的志願是……」

這個小停頓真他媽神來之筆。

「成佛。」

我抬起臉,躊躇滿志。

班上一陣哄動,我站在班房正中接受一切歡呼、側目和仰慕,好傢伙,真他媽帥,絕了!我對自己說。

「安靜!」PK喝斥大家,還是一臉鐵青地質問我:「你真想成佛麼?甚麼叫成佛,你說來聽聽。」

啊,竟問到這點上來了?我又清了清喉嚨:「成佛就是——成大正覺,了生脫死,超出三界。圓滿一切智慧,寂滅一切煩惱,究‧竟‧涅‧槃。」

我攤開雙手,將耶穌佈道一樣站在課室正中,沐浴在才智和叛逆精神的榮光中,欣然接受上帝、佛祖以及眾生給我的讚嘆。我想:值了,要罰要罵,我也贏了,這一段足以流芳百世。

「後來呢?老師怎樣回應?」房間裡煙霧瀰漫,朋友們聽了我這段故事都拍案叫絕。

「他啊?哈。我也沒想到——他眼裡竟透出了欣賞的目光,臉色也泛起和悅。」我索性站起來,模仿他那似怒帶笑的表情,勉強不讓自己的嘴角上揚,左右瞄了瞄其他同學說:「沒事沒事,開始上課。」我不忘加上註腳,說PK是個愛才的好老師,說不定他是故意給我機會演這一齣的。

「但你是認真的?」一個朋友問。

「甚麼認真不認真?」

「成佛呀!」他把手上的煙往煙灰盅上一擱,轉過來一臉好奇,說:「你真的是那麼想的麼?」

我笑著搖搖頭:「哈!當時就想搗個完美的蛋罷了。」

「那麼現在呢?」他靠近過來。

「現在?」我有點驚訝,眨了眨眼想了想:「好問題。現在嘛……能成佛還真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