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後那混帳的幾年(三)

這一篇開始更沒有人看了。都怪我在第二回便開始不照顧人們的趣味。超,用得著那麼嚴肅長氣來罵廣告這回事嗎?我只能說我只想把要說的說完。人們不喜歡,又如何?

對不起好了,我從此盡量長話短說吧。

人讀書我讀書,人們想撈個碩士穿西裝,我只想今世都可以穿白TEE,搞創意。對,在香港,不管學士、碩士甚麼士,原來很多人真的以「撈」的心態來讀的。所以玩過了學士的遊戲,撈家們便少有再理那論文、得著反省、GPA甚麼的,反正大學只是可樂的那一片蓋掩,快快拉開拋掉以後才有整罐甜美的汁液。他們快快找工賺月薪去了,我卻蹲在家裡。

我女朋友老甜也畢業了,我們都在迷惘。上JobsDB和上狗廁所沒有分別,全是狗屎。所有不知所謂的行業開設不知所謂的工種,加上不知所謂的associate, assistant或executive (e.g. associate office assistant executive),配上不知所謂的要求和待遇。最可怕的是,為了讓自己樂觀多一點,怨憤少一點,我們都努力讓自己帶著朝氣和正面想像來找工作,就像在狗屎堆上跳開心快樂舞一樣。越想平衡心理,心理越不平衡。

不經不覺人們都在facebook上報喜訊,說自己找到工作了,老闆請食飯。相片內的人們張張臉都很磨碌。一位同樣想做撰稿的同學為了爭取機會做創作,他弄了本活動的畫冊,每頁都可以玩那種,並拍了條片,並放上youtube開了facebook page。內容是說如果可以做copywriter有多好,他願意和廣告結婚,為公司對付大鱷一樣的廣告商。嘩,我才發現我那副腦從來沒有能力去包括「對客」那範圍,而和廣告結婚?真的太over了。抱歉,我沒有like那個page,因為我是戇居的,like是喜歡吧?我沒有理解錯吧?

他成功得到機會在Keith Ho那間Grey 內當Intern。然而兩個月後,他說以後都不想做廣告了。婚姻真的很脆弱。

也難怪,他說廣告人很型的生活就是每天都在呆坐在玩在翻雜誌吹無聊水,到晚上收到客戶催命似的委託,便瘋狂OT食宵夜。他說這樣的生活很倒胃。

而我和老甜試著找一些可能比較有意思的工作,比如我們都不知道是甚麼的PR而且還是intern。我們一同去了一間非常小的小公司見工。開門見到以前不知是英文系還是翻譯系的一個女人,那種看樣便知是很聽使,做牛做馬為老闆那種。我認得她,曾經一起上過大學的PE,現在一樣瘦小而且有對大熊貓眼。公司就只有她一個員工,其餘放滿潮物,就是那種千玩一隻膠熊仔那一類。老闆非常很年輕,頸鍊戒指G字耳環,正是那種如果我能在出世前知道自己長大會變成這樣,我寧願老母把我墮掉,不然我索性用臍帶吊頸的那種潮人。

他說不必當成見工,隨意聊聊,也說一下對這communication行業有甚麼想法。我說我不太相信廣告,想試做其他東西。大家有來有往地對話。但我戇居,我竟跟他講了一點思想,更戇居是不知怎地,竟和他說到了潮流,說那些學著別人把褲腳褶兩褶加一對爬山boot的人很沒個性。結果他很光火,說自己有大公司的工也不做,花了很多錢當老闆,不容易的,身上的東西都是自己努力賺錢買來享受的,一大堆內容總之不得要領。我知道這份兩千元,九至十一的工要告吹了。我們離去,看到他的褲腳褶兩褶穿了一對爬山boot。

這傢伙的嘴讓老甜對他恨之入骨。她也決心不做這類工作了。她比我爽快任性,但也比較務實,為了不再用家裡的錢,她到了鬼佬公關公司做intern,一如所料,愉快而舒適。她到過中環站擺攤位,也到過時代廣場擺攤位。總之就是放些展板,然後坐在那裡一整天。那時的她多年輕,如果可以,我真想為她買回那些時間。

我穿沙灘褲拖鞋到時代廣場看她,老爸就在對面的小食店賣果汁。我自認戇居,因為我的戇居完全遺傳自他,而他要比我戇居十倍。他年輕時偷渡來港,拼命打工,存錢開舖,同鄉開的是食品工場、錶行、小食店,他在屯門蝴蝶邨街市賣凍肉。做老闆卻出最少人工,做最粗重工作,人人都以為店內的狗賊才是老闆。而事實上他還真聽別人指揮,叫送貨便去送貨。而那傢伙人工卻最高,並最早走(當然是我老爸安排和同意的)。每天只是收錢,隨時又在錢兜裡拿五百一千。我老媽看到了跟老爸報告,他卻死命不信。她受不了他如此不堪,想打工,他又不准,結果離婚收場。各行各路。我跟著老爸,十幾年都沒有出過城,日日在山清水秀的屯門日日畫畫搞創作。

全世界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跟我老爸要錢,中過兩次三T,被親戚朋友阿豬阿狗騙到最後,舖也沒有了,人也老了,整個人五勞七傷。以前跟一眾同鄉XO雞鮑翅,現在一把年紀淪落到當雜工,甚麼粗重躐蹋還一樣地幹,穿著同色公司T shirt,手上身上連面上都有著那種橙色的食品染料。小食店的老闆就是一同雞鮑翅打牌的同鄉,都把子女都供到外國讀書去了,而開錶行的同鄉就在十米不到的對面,周身名牌,多年來一直在換寶馬。

年輕時,老爸只有一張木板床,在打工的地方睡,三十多年後,也是一張木板床,在么鳳轉角的富明大廈二樓睡。我想,他的青春哪裡去了?他的健康呢?他的財富呢?他的朋友呢?他的婚姻、家庭呢?他的幸福呢?

那是小食店的工場,滿佈蟑螂,地上堆放著下欄東西,水喉放在地上水長流。那一晚他跟我說他就在那裡睡的,天光便要起床煮碗仔翅,吃一碗便要工作到晚上十點。他故作安然,推來一發泡膠碗牛雜給我吃。我說我不舒服走了,我們都知道原因,但他卻始終故作殷勤地問候「哪裡不舒服」「喝杯熱水吧」,我灰著臉木著眼搖頭搖頭搖頭。忍到我把鐵閘關上,便衝到外頭,卻走不了多遠便忍不住在時代廣告痛哭。哭得仰天俯地,左跌右碰。二十二歲人,在美好繁華的銅鑼灣。

年輕歡樂時尚的人們走過,名店的招牌和巨形廣告奪目依然。我試著安定下來打給老甜,結果她只是聽著我反反覆覆地由嚎哭變啜泣,啜泣變嚎哭,我說我無法承受銅鑼灣的一切。

事實上,我也承受不了我老媽。父母之所以各行各路,實在是注定的。我老爸只會捱捱捱,樂趣便是打牌跑馬大牌檔吃飯,此外便不會嘗試任何新的事情,不曾去過旅行,不曾請假休息玩樂,對美好生活沒有一點概念,更沒有一點想像。我老媽呢?精明能幹,務實勇敢,是天生的女強人。她生我時才二十一歲,但她不因為年輕而貌美,而是自出娘胎便有著張美麗的臉龐。我常會以「漂亮不輸我媽」的方式來讚美女人,弄得她們又錯愕又不忿。但請女人們明白,不是天下老媽一樣醜的,好不好?事實上,跟老媽們比較,身邊的朋友們也只不過是年輕而已。

到我老媽出現在她們面前了,她們便嘩嘩聲了。開名車啊!周身名牌啊!年輕、貌美、有錢,還住大屋。六年級開始,我給少有見面的老媽虜走了。逼著要對著她第二任老公,逼我補習,逼我留在家裡,他們一天到晚在外面做生意。對了,有時也帶我出去,他們去辦事,我便在車裡專責「看車」,省幾個小時的停車費。比起留在家裡,我更害怕出去。

她說話都像命令,不得不從,應承了的事情,卻又總忘記並反過來說我無中生有。給她說一件開心事,總被潑冷水。跟她說件小事,她要我拿證據。朋友孩子搗蛋,她笑說活潑,我一直苦口婆心叫他們別過份,卻無故被她喝罵呼巴掌。最初的兩年裡,她又總有一兩次良心發現,哭著說要多花時間陪我,轉過頭又再無影無蹤。我對她沒有一點好感,也學會不存一點期望,我被迫著學會了來抱便抱,要罵便罵,我一片純真換她滿瞼冷酷。因為她總是對的,她說要便要,說是便是,我的生命任由她掌控。到今天,每一件事我都依然記得,那些恐懼和委屈清清楚楚,只是人大了便不那麼傷痛了;而當時,我只想她死去。我沒有太強烈的仇恨,我只想她可以早一點,在不知甚麼情況下,平平淡淡地離開這個世界。我把這願望誠心地寫在一張紙上,把它藏在了不記得甚麼地方。

這是一個很大膽的想法,因為她總愛用「那你出去好了,不要留在這裡」來鎮壓我。天啊!我是不情不願地被擄來,可是想走卻沒有能力走;我沒得好處,也不稀罕甚麼好處,我只想講講人情和道理,卻被用這種方式粗暴地鎮壓,呼之則來,揮之則去?所以大概十二三歲的我才會以生無可戀、心灰意冷的心情,平靜地、誠實地寫下祝她早日離世的願望。此後許多年,偶爾她突然又熱情了,或是我平靜地想事情,想到了那張字條,想我會否太極端了,但最後我還是搖搖頭,並寧願接受當流浪漢的結局。

我想愛我老媽,但我很自疚,因為我真的愛不了,否則我會永遠有著更多變幻莫測的傷害。我不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我真的不想再被任意傷害了。如果問我在那個家有甚麼想要的話,我會告訴你我甚麼都不想要。我有自己便好了。我能自己一個,不受無謂的侵害便很好了。我從不奢求母愛,因為過去我沒法遇到它,而現在我在它應該存在的人身上卻找不到,我只想要屬於我的自由和本性,我奢求著能如此,我便謝天謝地了。我是個天生的藝術家,而她是個女強人。她要的是錢,和錢,還有錢,這樣她才有安全感。她同樣要求著我。儘管她沒有逼我讀哪些科系,但總是期望我能快快取得學歷,找高薪厚職。

她是一個甚麼都懂,卻又甚麼都不懂的女強人。讀書的事、出外工作的事,她都不懂。因為她是個讀過中學,很年輕便結婚生子然後離婚,身無分文下,闖出一番事業的女人。到我重遇她時,她已是一間公司的老闆娘。公司做的是為飲食業申請牌照和設計及裝修,辦公室不大,卻壟斷了全香港的生意。她每天就開車到處去看舖子見客,甚麼明星、大財主、黑社會都見過。她就挽著最新款的名牌手袋,穿名牌衣服,穿著高跟鞋在工地上把生意都一一談下來,並把裝修的判頭、工人指揮聽話。她英文程度比小一還不如,Email也不會用,卻是個精明幹練的女將軍。但後來這生意她沒做了,收入緊了,才試著不買名牌,穿著舊衫,凌治換豐田。

可是我們兩個人卻依然住在別墅,六七層高,前有車位後有花園,天台也有兩個。得罪說一句,我媽的房間可能比很多人的家要大。因此我講電話總會有回音,我在家隨意找一角拍照,都像酒店大堂或排舞室,除了空間,沒有人、沒有物件。我連碩士也讀完了,我老媽便老跟我就要支持現在有的一切,因為我是「家中」唯一個的男人。而我想說,我真不知道要怎樣才可以,而沒有男人都是你的一再失敗。

但她總覺得可以,因為她認為人要做甚麼都可以,只要夠膽識,懂得捉緊機會,便一定能成功。我正在煩惱著出路,她卻笑著走進我房間,說聽聞現在政府大量招聘公務員。對,那時剛開始了公務員退休潮,也開始了考公務員的大熱潮。我老媽說,警隊好像也在請人,上網去看看。我敷衍過去。可是過兩天,她又問我看了沒有,再過兩天,她竟皺起眉,叫我快點去看。於是我這個自命已進化的男人,卻在老媽的呢喃下打開網頁。

我看了一遍應考督察的要求,就表面上看來,都不是甚麼要求,更沒有甚麼「初入職亦要兩年經驗」、「甚麼甚麼系優先」一類的狗屁,公公正正地,有考必應。我把網頁關了,邊等消息邊找工作,找不知有甚麼好找的工作。

轉眼又一個月,我窮得只剩幾百元身家。我連出去見老甜也成問題,然而老甜又找到了新工作,在IFC 55樓的金管局展覽廳當導覽。她像很多中環新人一樣,在高級的地方,看人穿上流吃高檔,自己卻要每天準備好餐盒,不然便要為那吃不飽的美食破費。為了方便,她總是在吃冷麵,但拌麵的日本鰹魚汁也要錢,我便給她為魚湯調味,煮一大瓶醬汁。她最初說味道大概相似,但卻完全是中式風味,很奇怪。但後來她說喜歡上了那味道,比外面買的日式鰹魚汁更好吃。

她每天上班下班都見盡中環的上流和中產,名店和商品。她和我一樣,都不稀罕這些東西,可是讓它們充斥了生活,便讓人煩厭。公司裡氣氛平和,只是合約公務員偶爾在怨,舊制公務員總在請假閒坐,主管的女人總在大房裡大聲煲電話粥,講八卦講湊仔經講送兒子去哪裡哪裡學甚麼甚麼多多錢都付得起,然後中午叫老公從九龍開車到這邊去吃飯。走出房門,她總在欺善怕惡,讓老甜難受,卻寵愛著另一個專拍馬屁的永久公務員丫頭。老甜可能不記得,因為這女人,她掉過眼淚。

如果可以,我想把那女人從55樓丟出去。

她恨的是怎麼這女人可以如此不滯、如此無能、如此齷齪,卻大模斯樣地坐在大位,如意得意?她怎麼配拿六萬元人工?卻正正是這六萬元人工叫她可以如此做人,錦衣玉食,毋須志向,也沒有煩惱。而且,她老公人工更高,當差的,三粒花,兩人合起來十幾萬。

噢,對了,我也見過這女人的。說起來,其實老甜那份工,我在她以前就申請過,當然又是一次失敗。而後來我間中便來接老甜放工,穿著白TEE沙灘褲拖鞋,但她見到我還是一樣高興地抱著我。然而我們並沒有去處,也甚麼都吃不起,於是我也不能常見她。試過有一兩次,我因為她說我們太少見面而光火了。我說一來一回五十多元啊!五十多元!我真的沒有錢了!現在想起慚愧、可笑,甚至我想扇自己兩巴掌,但當時,我真的付不起那五十元一趟的愛情。

因為沒有錢,我們只好待放假的時候去對方家。我媽當時不喜歡她,而她爸也跟我水火不容。我們只能在沒有人時輕鬆自在,然後隨時有人回來了,便立即變得慌張鬼祟。我真不知道到待哪天,我和老甜才能獨立地生活,自在地去愛去恨,去做回自己。

老甜每天在吃人的中環出入,又興奮又沮喪。我每天白蹲在家,頹廢不已。然後我老媽興奮地跟我說外面有個甚麼教育中心,開了考督察的訓練課程,報了成功機會大很多,要我去報。六千元。我何來六千元?再說,我根本就不想當警察。她說她付,她他媽的笑意盎然。我想,要是我讓她付了錢,我豈不是就被逼著要去考督察?而且要是考不成,她便又要跟我算帳。我推搪過去,她竟說試試罷了,不成功也不怪你。我想這他媽算甚麼鬼話呀?

該死。我本來就想拖延過去,她卻給我報了名付了錢。對,我知道我很糟糕,煩惱多多,工卻找不著。我大概快要被人們用當時流行得氾濫的廢青隱青一類詞語來標籤我了。但我的煩惱還未處理好。廣告的事、商業社會的事、人文系的信念和身份的事、事業路向、愛情、父母、還有錢——許許多多無以名狀的鬱躁,叫我在看似平靜中快要發狂。我感到自己以前的自在與熱情正在變質,我的理想和才能正在褪色。我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會這樣,但那確實是個密雲滿佈雷聲悶響的假期。

那不是假期,我們都畢業了,中學時的死黨Simon也從英國讀完會計碩士回來了。Simon是半唐番,慷慨溫和,善良寬厚,從沒脾氣。因為父母從不管束,以前總和我一起反斗,成績也不好。後來我讀文科,他讀理科,他卻升不了預科。好長一段日子被幾個親戚朋友圍起來疲勞轟炸,說他怎麼不用功,說他可以怎樣,便要他去讀會計,還列出了「四大好處」。結果他便去了讀會計。我當時真不知說會計兩字何解,但總沒想過他會去讀這玩意;現在知道了,也覺得真不適合他。Simon為了父母,回到這悶得要死的香港,並申請到大會計師樓工作。在那很長的一段等消息的日子,我們常在我家喝酒,然後在外面踩單車。在晚夏初秋的夜晚,時間彷彿變得悠長,我竟有意無意地如此誤會並享受著。

然後,我開始了督察課程。一個星期去一兩天,應付我老媽之餘,或許以一種積極的心態能學到一點甚麼有用的事情。我又再開始了「上課的日子」,不自覺地投入起來,表現出自己,並和其他人結識。慢慢地,我竟得到了更多的自信和滿足感。因為那是一個多方面的測驗,讓我感到自己份外優秀,而且進入一個新的群體令我回復開朗。漸漸地,我竟不再去想找工作的事情,甚至愈來愈少去想到警察這回最反感的事。我認同了那個考核的遊戲,因為那個遊戲全面而且徹底地認同我——但比起結果,更重要的是原因:那是一種我嚮往的競爭規則。除了學歷,語言、身體、頭腦、品德、還心志,無一不是考核重點,而且比出身和學歷更重要。在這樣的遊戲中,我才能光明正大並且輕而易舉地撃敗所有甚麼港大尖子、數學博士、運動健將、BBA人。

這是一個誠實的遊戲,半點虛偽都會讓目光銳利的警官將你逮著。當人們站出來手騰腳震結結巴巴地說自己童年夢想是當個警察時,我始終率直地說,我只想要一個社會尊重的身份。對,我就是要一個身份,入職三萬多是一回事,也不是一回事。我就是要有一個身份讓我把胸膛挺得最高。我開始認真地準備所有考核的內容。

某一個晚上,我摟著老甜,新聞又在說哪個畢業生成功考了高級公務員,也讓觀眾看到警察招募時許多不堪的人,虛偽、無能、頹喪、卑微,老的少的,都一樣令人難堪。我想起了警察招募的要求,自信、人格、領導才能、頭腦,我覺得我一項都不缺,老甜說是。片子放到一個一點都不漂亮的新紮女幫辦侃侃而談自己如何成功過關,我有點不屑了,我跟老甜說,我一定能勝過她。

我大概就是從那時起開始精神分裂。一方面我仍然友善開朗,樂觀舒坦,充滿熱誠和純真,另一方面,我卻感染了越發嚴重的自大狂妄,霸道貪婪,我竟同時變得功利和暴戾。我一方面誠心地扮演著群體的活躍領導,義不容辭地幫他們訓練,但又會有在心中斷定這些平庸無光卑微可笑的人都沒有成功的可能。我全心全意地努力想為所有人帶來希望和自豪,卻同時期望以高傲的姿態欺侮全世界。我想有了如此正當的職業可以報答父母了,卻同時我想著如何可以教我老媽難堪。

我精神分裂,我想到了錢。Simon跟我說他做會計,只要一直努力幹,八、九年後收入也應該有七萬左右,到時候甚麼女人得不到?喜歡甚麼都可以買了,他嘆氣,他苦笑。我心裡不以為然,我仍覺得自己是為著信念而行。既然我不為商業賣命了,我便服務社會;我不為商業社會所尊重了,我便憑實力拿公家出的高薪——讀 I bank的做 I bank有甚麼好佩服的?督察可是沒有指明背景,卻在所有人中經五關六將挑選出來的;我一份工也沒做過,人們質疑我不工作了,我便當個最年輕的高級警務人員,而且以最傑出的成績。這個社會要是只看錢和地位的話,我便帶著我的錢,到酒店去吃飯,到名店去購物。就像Simon也以當個高收入會計師為目標那樣,當個有錢且強盛的警官,在這世界可以任意行走。車子會行,因為我有錢買油,是我在推動車子。人們來我過千呎的房子,因為我有能力得到,是我在擁有空間。一切的物質,都是我的價值。我讓自己以這種思維說服自己繼續上路,不要多想。

我把一切理想和畸形的念頭都寄託在這身份上,督察成了一個非常複雜的象徵。

我想我將會有自己的房子,如無意外以後就不再見我老媽,,總之還她四百萬就好。

我將開著好車出席同學聚會,可以為不出幾個好榜樣的人文系添點光采。而那一大堆已考了或也正要考警察的舊同學統統都要聽我指揮。

我將有自己的錄音室,買最貴的器材,不再用幾十元的咪和喇叭,和免費的audacity做音樂。

我將可以去美國和德國,俏俏找到我最親愛的朋友們的家,輕輕敲門,給他們窩心的驚喜。

我將可以把我老爸安頓好,讓他去去旅行,學點興趣,每星期兩父子去喝茶。老甜他爸必須對我客氣一點,否則我會把槍大力拍在桌上。

誰對我不敬,我便讓手下去招呼一下他。

曾經我因為疏懶而給老甜責備,於是我又再發了瘋似地努力,我想我有錢了便在夜店挑最辣的女人上床,唾棄你這肥妹!

然而無論是光明還是黑暗的想法,都相對地次要,推動我的是那份成就感。甚至我竟練習起我最最討厭的跑步,並在幾天內得到令人驚嘆的進步。我說我只做一件事,就是贏。

然後如朋友們所知,我成功獲聘為督察,大學畢業的第一份工。那時我二十三歲。

畢業後那混帳的幾年(二)

廣告系裡就是充滿一些令人沮喪的人

對於廣告行內非創作的職位,比如買廣告位,湊客的account executive,我真覺得是折磨。然而,百貨應百客,很多同學,尤其是女人,都明確地以此為方向——對,就是你們能想像的那種,講飲講食講玩講時裝講名牌那種「女仔」。你問她們知道多少關於蘇格拉底的事,她們可能想到Nevea或Veet,以為你在度橋要show格肋底。當然還有一些男子了,一些很油、很粉的,和一個很妖很基的。要是我以一個好朋友、好兄弟的形態在Landy,Natalie (另一位同學)等身邊轉,妖男便是以一個好姊妹在一伙最後跟我不歡而散的大陸女人身邊磨蹭。

妖男粉底很厚唇蜜很潤,坐著會翹麻花腿扭腰高低膊,雙手手腕交置在一邊。profile pic是實境化妝加後期photoshop,恤衫打開要露出很假很黃宗澤的腹肌。他聲稱自己是香港人,在北京讀英文。但他廣東話不正,英文比我在中學的同學更爛。(我的中學在元朗雞地,你懂嗎?)反正他很富貴,每天穿著挑戰張國榮地位的服裝,提個大名牌手袋入座。我還記得那疏孔針織一字膊面衫,露出黑色幼帶入肩背心。一個Y字在頸背,弄得全部人上堂心神不定。

那時我還很WILD,大HIP HOP 街頭悍匪的,妖男故意跟我說:

「其實你呢D style呢,溝唔到女架喎……」

「哦,係咩,我冇話要溝女喎……」

「都唔係唔得嘅,不過淨係吸引D妹妹仔囉」

(我DNLM MLY 呀)

這個廣告系裡就是充滿一些令人沮喪的人。幸好我還有Landy和Natalie可以聊得來,Landy也是想以創作為生,Natelie則是BBA畢業,在銀行數了一年銀紙,數到發癲去了廣告公司做AE,並期望可以轉到創作部。Landy文靜,Natelie豪放,我性感,大家死都不要做AE。

然而有了Marky和Ruby這些人,我們都發現這個大學課程根本很難學到些甚麼。甚至,廣告佬那種自大和膨脹會教諸如Marky這種人在「真金白銀付了學費,想學到專業技能並進入行業的學生」面前吹噓自己多神、然後我們多不滯、然後廣告行其實是不看學歷的、然後讀書多的可能更不行、我是不會請你們任何一個的。死廣告佬正一食屎狗。

但所謂課程正是如此運作的,找幾個又年輕又事業有成,好似好有型的人在你眼前晃晃,讓人們不自覺吸收他們的思想價值觀。想像自己也要像他們一樣成功、好玩、穿得有個性。滿足了你的想像,這大學課程便功德完滿,其餘的看你的造化。

Keith Ho 在我們眼前開出新款黑色寶馬,襯他一身全黑造型,突然間車頂掀起,像變形金剛摺摺摺,收入了車尾——這就是跨國廣告公司的Creative Director。我們都看見了,我們在呆等校巴。

煞有介是故弄玄虛的老行尊

我可不想穿得像Marky和其他廣告佬一樣,像個不入流的小丑。Landy會說他們好呃錢,我看到的是廣告人的嘴臉、低俗和狹隘。對不起,我粗口爛舌不讀書,但他們的文化修養更惡劣。除了之前說過Keith Ho,就只剩下Ravel Wong的課是有意思的。Ravel Wong 很神秘,身份是資深廣告人,總是穿著整齊西裝,自稱八十二歲,Email 地址叫spacefarming。他講書講足三個小時絕無欺場,內容不知所謂,powerpoint也不知所謂——不是很糟糕,而是很玄,玄得所有人都在疑惑自己上課聽的是甚麼。(奇怪是她們倒又不會問Ruby和Marky說的是甚麼。)總之九成人都聽得滿腦疑雲,大概只有我對這些很哲學化、概念化的內容和方式很受落。在我眼裡,Ravel就像一個巫師,在唸咒搞法事,人們或許不懂他到但在表達甚麼,但他卻是在提升著一些不表面的、深沉的東西。這是我很喜歡的,我感覺他就是龍珠裡的老界王神,人們都相信他高深莫測,卻又似是而非

很快我便感到自己很明白他說的是甚麼,儘管我就算自己問自己,還是說不出我懂了些甚麼。然而他是人們敬重的資深廣告人,卻沒有那些我見到的廣告佬的無知、狂妄、庸俗、狹隘和膚淺。Ravel Wong總有一份睿智和平和,有著紳士和智者的氣質。幾堂下來,他便安排了一份功課,自由到離譜:在A4字上用任何方式表現(推銷)自己。不記得發生甚麼事了,但我交了兩次,一份很「廣告」是沒有醬瓜的漢堡,說自己是那至臻完美的那一點東西;另一份是寫了一篇freestyle rap sheet,排成了「盡生」的版樣,類似說如果人們愛消費,我只好當個魔法師叫他們把錢全花光,你不認同便不要理會這些文字,我有我的態度。然後,他便對我很有興趣,先寄來email,問我盡生是甚麼、有的是甚麼態度。我直說了,來來回回幾次,他有點讚嘆,說我憑這些思想和態度,將會make a difference,在廣告界。

此後,他總愛在課上叫我答問題,甚至要我講自己的看法,大家都察覺到他特別看重我。期中考前,他特別煞有介是地講廣告的道德操守,放了很多例子說這些廣告如何不道德。愛看眉頭眼額的醒目仔女立即記入腦。然後考期中試,要我們就一條廣告片的道德操守評論,他煞有介是又故弄玄虛地說沒有對錯,自己思考。考完人們立即為自己捉中了路興奮,但又擔心Ravel Wong會不會「跣人」,今次或者「應該」不批評那支廣告為不道德。議論紛紛後,發現九成人按上堂所見地,將廣告「批評」為不道德,另外那一成人見Ravel Wong故弄玄虛,賭了一把。發回成績那天,Ravel Wong煞有介是,說沒有人不合格,中上分數的很多,很好,但最高分的要比其他人要出色很多,大家不要去八卦別人的分數。收到試卷,立即給旁邊同學偷瞄了,某極緊張成績的女人借了我試卷要看。

「下,你真的沒有批評它不道德!」

然後哄動和試卷一起由近到遠傳去。他們說我就是最高分那個,Ravel Wong跣人,而可能我有貼士,捉對了路。我看見Ravel Wong對著我們微笑,故弄玄虛,煞有介是。

受不了請直接跳下段:我感到荒謬,荒謬到要作嘔

我喜歡Ravel Wong,但我已感到不對勁了。我熱愛創作,為解決問題而用創意想出辦法,是非常刺激有趣的。但當這一切都是為了消費,為了企業,為了商品,為了無止盡的物欲、貪婪、虛榮和偉大的資本主義時,我感到荒謬,荒謬到要作嘔。我禁不住開始思考社會的意識形態,甚麼是資本主義和資本主義的人,物質的價值,人的尊嚴。對,就是那些說了,人們只會「吓?咁學術呀?有冇咁複雜呀」的事情。我發現,我們人類,建立了文明,就真的是把世界變成了人的世界。我們建起城市,把世上一切視為資源,任意掌控。森木的千年古木,成了高級傢俬品牌的廣告中賣點;海裡的游魚,印在罐頭上成了招紙。對於熊貓,我們會去海洋公園看,然後一無所知,但當合適時便可用作企業的標誌;野蠻荒蕪的非洲沒好處可取,便安排個優越白種厭食名模過去,叫她穿上法國名牌在地上躺躺站站,變成鋪天蓋地的全球廣告攻勢。一切都是商品,不用深究,毋須尊重。

為了發揮創意,我想當廣告人,同時廣告行/人也自稱自己是最有創意的。但做了廣告,我將會做甚麼?就是為來來去去哪一堆品牌宣傳?要人們相信這些品牌真的有某種性格、理念、或優越感?但我卻無法相信這些虛假不堪的謊言。不信你去問認識我的人,我可有穿過有牌子的衣服?現在流行A&F都戇LG,買的人都正7頭。

我們是人,不只是消費者。可是你看人們終於要為自己在社會發聲爭取權益時,卻就只會大大聲地說:「我是消費者!」難道物質和消費已取代了尊嚴和價值?然而假如人們死都要相信把LV加在身上會幸福一點,那我當廣告人的工作,便是要為人們製造幸福的假象,教他們繼續相信並沉醉其中。

我悟出了這商品世界運作的方式:名牌奴們,LV賣幾萬元一個袋是有道理的。你們並沒有花了一大截錢買空氣。因為你們所迷戀的LV雖只用了一百元製造袋子,但卻用了五千元賣廣告,你知道媒體多貴嗎?你用一生供一個小單位,但卻供不了紅隧的廣告板一個檔期。廣告出街後,心水清的人說「噢!看哪!廣告把品牌吹噓大了,產品本身不值多少錢啊」,水清兄,你太年輕了。品牌就是產品,產品就是廣告啊。廣告商不只是把成本花在了廣告上,而是要廣告為它「創造價值」。價值是甚麼?真善美是價值,自由博愛民主是價值,就是看不見的東西。而虛榮和滿足也是價值,只要你相信它、需要它。廣告教你迷戀LV,需要LV,因此當你終於買了LV手袋時,你便感到滿足無比,因此過萬元的價格是值得的,也是必須的。廣告成本讓它不能賣幾百元,你的虛榮同樣不允許它賣幾百元。

if you can’t convince him, confuse him

那麼我還要做廣告嗎?不要,那我在這做MLY?我看一個個頭很大的,老是穿清新田園文質女孩風的女人,戴著大圓帽,穿粉色蕾絲泡泡袖長裙,站起來自動入戲解釋想做廣告撰稿的原因:

「嗯~~~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用文字思考的人~」

我DNLMJMLY呀!我很煩,很躁,但我依然戇居。我想下課後找老師請教,下課時,我在門外截住了長得像William Hung的Marky。我誠懇認真提出了問題,以自己作為一個不受廣告影響例子,想要和他討論廣告到底有怎樣的影響力,推銷商品的意義。他一開始想用一兩句來敷我便想走了,但我太認真了。

「廣告的影響力不是你可以想像的。」

「但我從不受影響。」

「不可能,你受了影響自己不知而已。」

「我穿的都是純白T shirt」

「T shirt 也有牌子吧,你的褲呢?也不會沒有牌子。」

「但我不是為牌子而買,更沒有露出半個標誌。」

「都說不可能的了,好了,我當你那麼神了,你也不是自己造衫吧?自己造,也會買布吧?布也有牌子。嘩,不要跟我說你自己織布吧?那線呢?自己種棉咁犀利?」

我太戇居,我應該DKLM的,但我卻試著冷靜誠懇跟他說我真的想要好好討論。

「那麼你……電話呢?嘩,波鞋NIKE喎。那不是沒牌子啦,不是廣告沒影響力啦。」

媽的,這傢伙真的討厭到極點。有牌子是一回事,是否被廣告催眠是另一回事。但我沒搞清楚一點:他是個廣告佬。廣告佬的永恆必勝法:if you can’t convince him, confuse him. 兩個字:無賴。

那是一晚秋的傍晚,太陽已西下,天黑昏暗,走廊的定時燈正要亮起閃動不定。冷風吹來一刻,我百感交雜,我恨這世界卑劣,我恨自己戇居。一個少女因為感情、光陰和貞操都給一個無賴騙去而有的所有感覺,我想我半點不缺。

我開始強烈地痛恨廣告行和廣告佬。I love you boyz,林海峰,100毛,摺腳褲,new balance,彩色襪,爬山boot,我就只能數出這些。但所有最膚淺,最時尚,最浮面,最喧鬧的事物都是他們所熱愛的。他們的世界輕得可怕,因為他們極力避開認真和嚴肅的對話,或以荒謬的話題來掩飾,或以胡鬧的反應來卸去。你放騰格爾的天堂,他們扮驚慌:「嘩!山歌呀?」你放Tupac 的Life goes on,他們比出手:「Yo!Check it out!」你說你看歲月神偷忍不住流淚了,他們一臉不可思議:「嘩!乜咁感性呀?」你要和他們共處,必先拋開一切個性,情感,理性和你所相信的人的尊嚴。你還記得大學曾流行一大群人講冷笑話,然後大家要笑那情境嗎?那就似文革,就像廣告佬的世界。

給自己最後一個機會

我只專心在Ravel Wong安排的論文中用功,不停地做研究,知道了太多消費對這世界的破壞。北極熊,童工,富士康,動物生化實驗,邪惡肉食工業,癡肥,貧富懸殊,生態災難,垃圾洲。對,我說來沒用,因為我其身不正。但我們的意識形態難道就只有「我要賺錢,享受物質,除此已外,講多無謂」嗎?我聽著蛋堡的純正好貨,同樣地自詡為「廣告叛徒」。我的論文、presentation都在控訴著廣告。

如果說到目前為止,我都是靠演講搵食,我的演講全因Ravel Wong而進化。我的presentation總是最出色的,人們都知道跟我同組必有運行,可是在最後一次的presentation,那是整個課程的最後一堂,我們是最後一組,而我故意留作最後。當我開口,便是力陳現在廣告的虛假荒謬。台上台下所有人的臉上隱隱現出恐慌。Ravel Wong沉著氣聽到完結,只說了模稜兩可兩句話:

「(商業)廣告是不是一定是邪惡的呢……?不一定……」

可能他對我厚道,但我認為他無法反駁我。不一定是邪惡,但廣告整件事情,沒有半點正義。它們佔據我們每一寸空間,將我們當成實驗室中的白老鼠和猴子,肆意刺激撩動我們的情感和欲望,只為叫我們消費讓企業賺取利潤。我們組成了生生不息,千秋萬代的商品時代,卻成了一個個沒有生命,沒有個性,沒有思想,沒有尊嚴的人形錢包。廣告按下欲望的按鈕,我們付錢,樂此不疲。我還想獨善其身創作廣告,卻原來是躲在背後推波助瀾。

然而我曾給自己一個機會:我在Keith Ho最後一堂,我問他可認為我適合做廣告創作。要是他說不,那就算了,以後不幹。可惜他不那麼說:

「我覺得你似AE,適合做account servicing。」

「吓……!但我不是很有創意嗎?」

「我聽你說話太有條理了,copywriter 都沒有邏輯,說話九唔搭八、跳線的。」

Keith Ho,我欣賞你。因為你是個presentable的人,有邏輯。而邏輯不是一個人應該有的嗎?

長得又壯又大像蒙古人的課程負責人走來,叫我們填evaluation,在最後一個自由意見題,我寫:

It seems that everyone who has taken this program is smart enough. In this program, and under its point of view and values, people are very good at solving the problem of “how”. However, it seems that they might never ask the question of “why”.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中大。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儘管我已說不出在這恩恩怨怨煩惱憤怒下,這一切有甚麼目的,或是達成了甚麼。然而我終於離開了大學,開始了在家蹲著。

畢業後那混帳的幾年 (一)

我是一個copy cat

林振強逝世周年紀念,朋友發來他的廣告生涯自述,讀了以後,心裡很滾動 (真的有一種感覺在翻滾起伏),讓我也想寫寫自己過去幾年的經歷。

我曾讀廣告,也曾以做廣告創作人為理想;但同時,我又始終想做一個有深度的作家,寫正統文藝,對我就這麼核突。但此刻我只想一口氣把積下的話說完。

像我這種怪人讀了甚麼大學

我是一個極戇居的天才學生,就是那種對創作、美術、語文一類科很有天份,一點就明舉一反三那種人,然而對卻對人情世故沒半點概念。平日動作多多,說話不停,長做焦點,專為每個人改花名,總有同學在考試測驗前一天提醒,才大安旨意地「哦,OK!」應付過關。成績好壞名次前後都不管,對於世事一無所知,也沒有興趣知,喜歡的就死拿不放,沒興趣的完全不理,得罪老師太多,操行很差,但評語卻是「天資聰敏,潛能無限」一類。像我這類怪人物大概你們也會認識一兩個。

在中學被那種很白痴的校內運動選為「創意之星」,在人們眼中也一直是這樣。高中時討厭選修藝術那群同學的嘴臉,又無才華又自以為是的,咄了一聲便另選他科,結果科主任辦社區畫展,還是向我主動邀請作品。最大的一幅,單色光影大頭肖像,金光閃閃,看得人們嘩嘩聲。「讀art (呃~~t)」的朋友,你們收皮啦。考大學時,甚麼資訊日也不去,程序不懂,出路不管,一心入廣告系,不然就是哲學、文學一類。其他甚麼工商數理,我鳥也不鳥。這麼多年來還是人人在說BBA,我卻到最近才知BB cream是甚麼。

放榜成績,祖宗庇佑,剛好夠分。在等通知期間我還將snoop dogg的sign改了中文詞,吹噓自己「決心搞廣告,世界企得最高,自信只得我一人做到」,還有大群美女要「用你嘅美色勾引我的夢」。意氣風發之至。

偏偏還是進不了廣告系,派了我進人文系。算了,不能創意創意,便深度深度。讀的是蘇格拉底柏拉圖,資本主義全球化,還有弗洛依德、歌德、康德、乜都得,外加咸片暴力片cult片歌詞廣告,才知道這是最正的大學教育。

事實上,我也試過戇XX地想要副修廣告系,只是讀了一科introduction to PRA,上過一個學期,結果只看見教授塗得太紅的嘴在開開合合,那些一臉成功人士自信樣的同學扮哂專注,我堂堂戇XX發呆。捱到mid term考試那天,我又戇XX地從試場走出來,茫茫然連一條題目也看不明白,不知這幾個月其實發生了甚麼事。心想與其吃屎,不如索性退讀這科。整件事,兩個字:戇XX。

交流過才知甚麼叫男人和life

大學三年級,人去我又去,亂選了韓國去交流。韓文沒學半句,韓妹不識半條,日日與鬼玩得不亦樂乎,每晚2L啤酒,2杯Long Island,十幾shot Tequila,飲個天昏地暗,他們都叫我Coolest Chinese。才發現原來香港人不懂得活得快樂。心沒有玩創,反而玩開了,對整個世界的看法都不同了:生活可以很快樂,也應該是快樂的。還有,就是要時刻保持自信,那樣才性感。Come on!成廿歲人,性感是應該的吧?不性感那要怎樣?還在當個好寶寶,賣可愛嗎?可憐的亞洲人,可悲的香港人,成世人就在扮乖乖仔乖乖女,欺欺文文,含含蓄蓄,到頭來未嘗試過真正實踐個性和自由,凡事都有著甚麼看不見的東西在綁手綁腳,從未活出自己的人生。

成廿歲人,男的還沒有一點自信和自強,還在玩online game,看日本妹嬌嗲AV打飛機。握著下體的手蒼白軟弱無力,整個人看來就像個兒童——一個gel著大撮陰飛輪海頭有體毛的童子。女的還穿著卡娃依花色婆婆底褲,還賴在床上吃零食當宵夜,甚麼都不做卻日夜嚷著要減肥,偶爾要穿上兩吋高跟鞋,走得像殘障,替蒙古種的短睫毛塗上睫毛液,弄得像邊境鐵絲網頂的尖刺。他們是「男仔」和「女仔」,怕著老竇老母,抗拒快樂和奔放,莫須有地視之為罪過。終於住進宿舍就可以玩了,爭著表態呈強,飲酒呀飲酒地叫著,媽的,一杯啤酒也算飲酒?性能做卻不能說,做起來像未成年。就連口交也是逼著半推半就,搞起來盡是利牙。過後,又變回純情假處男/女,或是真的老處男/女。如果這是一套AV(還要是日本AV) 真是美感精彩欠奉,看了浪費人生。總之極噁心。

我不是在歌頌性愛,事實上我在交流的半年裡並沒怎麼搞上女人。我都只是在夜店瘋狂地飲酒和聽音樂罷了。但我明白到,我們都不夠放。長久以來總是下意識地壓抑和否定自己的思想和欲望。坦白說,我本就更極端,想要無欲則剛,但這個士大夫一樣陳義過高的虛偽脆弱的氣節在生活的實驗中,實在是不堪一擊,不消幾日便完全被另一種生活哲學取代了。理想是一方面、快樂是一方面,性也是其中一方面,要是成年的我們還是在避開性這個禁忌,其實我們是在逃避表現自我。而要我們在說話、穿著、和別人互動時都要刻意表現得幼稚一點,實在是個最可悲的笑話。

我在大學最後一年妄顧一切去了半年交流,給我充了爆棚的電。我整個人脫胎換骨。每天我就認真讀書研究,晚上提著高梁酒玩樂,睡前或上課前不妨瘋狂做愛,放假從大陸鄉下,能和一眾叔伯舉杯豪飲,堂表輩卻還是在長輩面前溫溫馴馴含含蓄蓄,喝到爆肝回來,酒精三天未散就照樣上課了,不怕誰來管我,也沒有人來說我。有人仰慕不已,但更多人以一種奇怪的、敬畏的眼光看我,因為他們都未敢踏出「男仔」「女仔」的安全線,未能像那些發育成熟的鬼佬鬼妹一樣,做個享受生活「男人」和「女人」,認真讀書的大學生。

PARTY LIKE A ROCKSTAR

LOOK LIKE A MOVIESTAR

PLAY LIKE AN ALLSTAR

FUCK LIKE A PORNSTAR

BABY I’M A SUPERSTAR

我的八十後同輩朋友,你們現在懂了沒有?

這個臭資本主義香港

做一個男人讓我釋放了最多的能量,只有一個學期也能把書讀好,並把整年的畢業論文寫好,並且樂在其中。早陣子意外看到自己的成績表副本,竟給自己科科A嚇了一跳。這就是釋放自己的力量。我愛死了「男人」這身份和心態,也愛死了大學。我就想像韓國認識的鬼佬死黨一樣,再讀上一級。事實上,任我再熱愛所讀的人文系,我還是要找工作。那就得有點甚麼專業。我可不想像那些師兄師姐一樣,戇XX地進來,戇XX地出去。說就說是人文系畢業生可以做的工很多,但那些甚麼建材推銷、中學助教、文員、辦公室admin,悲哀啊!好一點的就做記者,不然就教書更好,不外「穩定,人工高」

儘管我自問已是個學術好材料,教授都期待我做個文壇新星,但這又如何?我說我懂美學,懂中國語言的深奧底蘊,到頭來只會換來老闆「吓」一聲;我說我深入了解資本主義的邏輯與世界的問題,卻只會令我不想在這個為老闆賣命賺錢的社會混。媽的,我能為老闆賺錢,我卻不能自己賺到錢;我為別人賺到了兩萬利錢,他卻只分我八千。狗屎一樣無意義的工,不想做之餘,想做也沒得做,都給那些無文化的BBA友搶去了。還西裝骨骨,扮哂誠懇自信,一碌「人才」樣,老闆看好,兩邊都是狗樣一副。商業社會就是要人們做走狗,幫主人賺大錢後,人家金庫裡分得一點兒便享受物質扮優越,然後世界上的一切都不過是用來消費的物質:

「我plan 咗去意大利渡假。」

「法國邊度邊度間酒莊出果隻乜乜乜酒好飲,body夠full。」

「上次喺半島食果隻Greek goat cheese,ifc有得訂。」

「阿拉斯加蟹真係好食,埃塞俄比亞咖啡好飲。」

消費消費消費,除此以外,甚麼都不懂,甚麼都不會,反正有錢就有品味,有錢就是大爺,有錢就可以挑剔、可以享受。

這就是沒天理的社會,臭資本主義香港。

插敍:都是緣份

但是,我還是要找工作。撇除那一肚火,我總是以鬼佬死黨們做參考。我要輕輕鬆鬆地享受讀書,拿一個碩士學歷,變成一個專才,做一份喜歡的工作,輕輕鬆鬆地享受生活。我想寫字維生,但我莫名其妙地討厭新聞工作。廣告。就廣告吧。創意,文字,還有媒體,我的童年夢想,大學未讀成,現在用作進修剛好。於是我二話不說,報讀廣告。於是,我白白錯過了系主任給出的研究生機會。

當時都不知道一切都是緣份,是命。我老是說自己反斗,創意非凡,但當獨自一人的時候,我總是在思考哲學問題,總是在寫一些很深沉難明的文章。有時候我就那樣整天躺在床上,整天在想甚麼是靈魂,生命的意義是甚麼,宇宙是甚麼,人是如何來的一類問題。沒完沒了,差點得精神病,只是當有人時,我又變回「創意之星」。星期六、日,我總會準時開收音機聽一個現在叫做通識的文化節目,聽三位學者作家談天說地。天啊!宗教、哲學、歷史、電影、音樂、建築、語言文學,沒完沒了!就是沒有他們不懂的事情。我於是覺得就是文學系,也太狹窄了。我就是想跟他們一樣學貫東西古今,但要怎樣才能學得這麼多?有這樣一科包羅萬有的學科嗎?然後我連資料也沒看便胡亂選了科系,命中註定進了人文系。我最愛上系主任的課。直到大學第二年,才終於驚覺她原來就是那個節目的女主持!而這個女主持竟又成了我畢業論文的審閱者。這個故事我一直放在心裡。沒想到畢業派對,她拉了我出去,跟我說讀研究生的事。我還以為只有最頂尖的精英才能讀研,但現在卻竟是由她向的提出這機會。這是我一生中其中最大的光榮。而到了謝師宴,我和她竟又被遊戲抽中,要我們在大家面前互相說「我愛你」,並由我向她說一段心底話。

「文教授,我愛你」
(台下WOOOOOOOOW,系主任有點尷尬。)

「errr……我這樣說吧,我愛你的小說。」

說心底話那段,我便把那段故事說了出來。大伙兒信不信、聽沒聽懂不知道。反正我深信一切都是緣。

「嘩!好呃錢呀!」

要說的都說完了,我便昂首闊去上路。去了別間大學,滿懷信心嘗讀文科以外的傳理,看看當時鵪鶉同學們自愧不如、人們最自居自大的傳理系是甚麼回事。剛開始還算跟大家打成一片,表現也很突出。比如當講師的Keith Ho (Grey 的Creative Director) 問:「為甚麼USP,會由以前的unique selling point變成今日的unique selling position?」沒人舉手,全場靜默,你眼望我眼,尤如小學雞。我舉手,然後一口氣將科技發展,資料流通,市場競爭,產品同質化等等等等,完整緊密地將脈絡梳理了一遍,沒有口窒沒有依um呀err……說完Keith Ho問我:

「你叫甚麼名?」

「大頭。」

「阿大頭,門口在那邊,你可以走了,你畢業了。」

「吓……」

「你可以走了,你已知道廣告是甚麼了,不用再讀了。」

(全場忍著靜靜起哄,正一小學雞)

「我要的便是這種,聽到嗎?如此自信,清晰,有條理地present。」Keith Ho如是說。

對於Keith Ho,我也還是比較欣賞的,不因為他一開始便那樣抬舉我,而是比起很多來當講師的行內人,他算是最不呃錢一個。很多當講師的行內人,又director,又manager,其實都教得一塌糊塗,或者根本沒有心教。比如有個長得很像William Hung的,好像叫Marky 的傢伙,在行內老是在賣弄/被抬舉「很年輕便已當上Creative Director」,上課跟本在胡扯hea時間,一點組織也沒有,也沒有主題和重點,偶爾做點甚麼創意習作讓我們玩玩,然後隨隨便便敷衍兩句評語就算。反正不外乎取笑一下你的意念哪裡有破綻,這句slogan不滯,此外就沒太多解釋和提議了。總之就從不認真,也不活躍好玩,完全是他一個人擺出來,告訴你,他這麼年輕就當上CD,很巴閉;而能當上CD,全因他很有創意,完全沒有邊界,沒有邏輯。他會反複地說自己當年做那個維他奶廣告如何地有創意,原來那句「嘩,乜你咁削架!」那個「削」字根本是他小時候跟幾個朋友仔之間的圍內用語,搬上電視賣了廣告,他便很得意了。而我不知道這個廣告有甚麼了不起。當時一位頗合得來的同學Landy在下課後總是滿腦疑團,有點懊悔地說:「嘩,好呃錢呀……」

還有一個女人好像叫Ruby,如果我還記得的話。她是在4A公司做了很多年,升了幾級的account manager,後來和其他行內人一起出來開自己公司。在某一門課上了一半後,她便被安排來講實戰情況。媽的,又是不知所謂,跟Marky半斤八兩,只是她身材高䠷,有點姿色罷了。每堂課就是說跟哪間公司哪個客關係怎樣怎樣,來往得如何何,某次客戶又再半夜急call,其餘就是他們如何聊天、聊了些甚麼,還有怎樣冧掂個客,為公司儲客,然後自立門戶帶客上艇。總之就瑣碎得荒謬,完全沒有甚麼原則和意義。她根本在說自己的職場故事,比我現在寫這篇不知甚麼的東西更不堪。大佬,你是講師啊!

三個鐘的課,她敷衍了個半鐘便了事,然後扮親民地坐在檯邊,叫大家有沒有甚麼事想知,我們問,她來答。結果轉頭場面已變成整班女人在八卦行內笑話和是非。整班女人聽得如痴如醉,Ruby說得眉飛色舞。雖然我已在想這樣的工作有甚麼意義,但我份人戇居,始終堂堂出席,靜靜聽講。但因為講八卦,滿場八婆們已經失控,Ruby有Ruby自己吃力地講(八卦),各人有各人傾偈,課室嘈過街市。我環顧四周,就是女人、女人、女人,三五成群地說個不停,Landy在我旁邊死狗一樣垂頭喪氣。我讀大學,怎麼會來了這種地方?我慢慢舉高一本A4大小硬皮筆記,猛力拍在檯面。

啪!

全場嚇了一跳,徹底靜止。個個女人目瞪口呆看著我,眼神盡是驚訝和羞惱。Ruby也呆了,我比出手,說:「靜了,請你繼續。」

她:「哦、哦。」地應了句,也說回一些沒那麼八卦的事情。但一如所料,之後又重回八卦,女人又開始吵了起了。但她不忘煞有介是地給我們一個實用的秘技:

「你知道如果個客好難埋手,可以點樣搞掂?用甚麼方法?」

(小學雞八婆靜默)

「MSN。」她說「用MSN,有時不能跟個客用電話溝通,就用MSN,出奇地好用和有效,因為他可以在空閒時才回覆你,那麼他的心情也不會太差。而且MSN沒那麼直接,可以間中問候一下對方,說點無聊搞笑的,然後下次見面大家竟就好似很友好了。」

這種十九東西難為她還說得出來!這卻是我在這門課唯一記得東西。最後一堂,她同樣敷衍,坐在檯邊不停問:「怎樣呀?還有沒布東西想知?沒有?那我可要走了呢。」

Ruby就此走了。我心中很無奈,滿胸荒謬和憤怒,Landy垂頭喪氣叫著:「嘩!好呃錢呀!」用的是感嘆號。

死也不要做Account Servicing

Account servicing。甚麼爛工作?幹的都是些甚麼爛人?做廣告為創意我可以理解,但像這種冧客湊客的工作,又何必要進廣告行?那些人,穿著西裝打領呔,為國際大公司打工,好像很光鮮很都會很型,但其實得那麼一點人工,卻日做夜做,做的都是全無意義的工作。冧掂個客,湊掂個客,然後?然後廣告便可以出街,YEAH……然後呢?然後不就是很多人看了便去買囉!客戶賺到錢囉!(然而客戶是指廣告商,和你打交道那個職員跟你一樣,沒有分到多少好處,卻同樣各為其主地繼續賣命。)

做個Account Executive根本就是在做一個好似很熱血投入工作卻沒有其他更多一點、更稍為宏大、深刻一點的思想的人,總之為工作拋頭顱灑熱血,連夜通宵便很有存在感的都市職場生物。不停地忙,不停地出糧,不停地去shopping做個都市潮人。「Gucci係我地個客」好像很巴閉,其實自己可有可無,只是企業財團商品世界的小齒輪。轉個頭,你又成了Gucci個客,用一大份收入買一個爛手袋,好讓自己高貴一點,就像身處那一卡地鐵裡幾十個挽Gucci的女人一樣。我不明白,要是因為廣告變了戲法令爛手袋值幾萬元,怎麼廣告行內的人們卻看不穿?白痴的嗎?

要靠無意義工作充實時間,並用商品、消費和虛榮帶來滿足和自信,還要穿他媽的西裝湊客?我死也不要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