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開始更沒有人看了。都怪我在第二回便開始不照顧人們的趣味。超,用得著那麼嚴肅長氣來罵廣告這回事嗎?我只能說我只想把要說的說完。人們不喜歡,又如何?
對不起好了,我從此盡量長話短說吧。
人讀書我讀書,人們想撈個碩士穿西裝,我只想今世都可以穿白TEE,搞創意。對,在香港,不管學士、碩士甚麼士,原來很多人真的以「撈」的心態來讀的。所以玩過了學士的遊戲,撈家們便少有再理那論文、得著反省、GPA甚麼的,反正大學只是可樂的那一片蓋掩,快快拉開拋掉以後才有整罐甜美的汁液。他們快快找工賺月薪去了,我卻蹲在家裡。
我女朋友老甜也畢業了,我們都在迷惘。上JobsDB和上狗廁所沒有分別,全是狗屎。所有不知所謂的行業開設不知所謂的工種,加上不知所謂的associate, assistant或executive (e.g. associate office assistant executive),配上不知所謂的要求和待遇。最可怕的是,為了讓自己樂觀多一點,怨憤少一點,我們都努力讓自己帶著朝氣和正面想像來找工作,就像在狗屎堆上跳開心快樂舞一樣。越想平衡心理,心理越不平衡。
不經不覺人們都在facebook上報喜訊,說自己找到工作了,老闆請食飯。相片內的人們張張臉都很磨碌。一位同樣想做撰稿的同學為了爭取機會做創作,他弄了本活動的畫冊,每頁都可以玩那種,並拍了條片,並放上youtube開了facebook page。內容是說如果可以做copywriter有多好,他願意和廣告結婚,為公司對付大鱷一樣的廣告商。嘩,我才發現我那副腦從來沒有能力去包括「對客」那範圍,而和廣告結婚?真的太over了。抱歉,我沒有like那個page,因為我是戇居的,like是喜歡吧?我沒有理解錯吧?
他成功得到機會在Keith Ho那間Grey 內當Intern。然而兩個月後,他說以後都不想做廣告了。婚姻真的很脆弱。
也難怪,他說廣告人很型的生活就是每天都在呆坐在玩在翻雜誌吹無聊水,到晚上收到客戶催命似的委託,便瘋狂OT食宵夜。他說這樣的生活很倒胃。
而我和老甜試著找一些可能比較有意思的工作,比如我們都不知道是甚麼的PR而且還是intern。我們一同去了一間非常小的小公司見工。開門見到以前不知是英文系還是翻譯系的一個女人,那種看樣便知是很聽使,做牛做馬為老闆那種。我認得她,曾經一起上過大學的PE,現在一樣瘦小而且有對大熊貓眼。公司就只有她一個員工,其餘放滿潮物,就是那種千玩一隻膠熊仔那一類。老闆非常很年輕,頸鍊戒指G字耳環,正是那種如果我能在出世前知道自己長大會變成這樣,我寧願老母把我墮掉,不然我索性用臍帶吊頸的那種潮人。
他說不必當成見工,隨意聊聊,也說一下對這communication行業有甚麼想法。我說我不太相信廣告,想試做其他東西。大家有來有往地對話。但我戇居,我竟跟他講了一點思想,更戇居是不知怎地,竟和他說到了潮流,說那些學著別人把褲腳褶兩褶加一對爬山boot的人很沒個性。結果他很光火,說自己有大公司的工也不做,花了很多錢當老闆,不容易的,身上的東西都是自己努力賺錢買來享受的,一大堆內容總之不得要領。我知道這份兩千元,九至十一的工要告吹了。我們離去,看到他的褲腳褶兩褶穿了一對爬山boot。
這傢伙的嘴讓老甜對他恨之入骨。她也決心不做這類工作了。她比我爽快任性,但也比較務實,為了不再用家裡的錢,她到了鬼佬公關公司做intern,一如所料,愉快而舒適。她到過中環站擺攤位,也到過時代廣場擺攤位。總之就是放些展板,然後坐在那裡一整天。那時的她多年輕,如果可以,我真想為她買回那些時間。
我穿沙灘褲拖鞋到時代廣場看她,老爸就在對面的小食店賣果汁。我自認戇居,因為我的戇居完全遺傳自他,而他要比我戇居十倍。他年輕時偷渡來港,拼命打工,存錢開舖,同鄉開的是食品工場、錶行、小食店,他在屯門蝴蝶邨街市賣凍肉。做老闆卻出最少人工,做最粗重工作,人人都以為店內的狗賊才是老闆。而事實上他還真聽別人指揮,叫送貨便去送貨。而那傢伙人工卻最高,並最早走(當然是我老爸安排和同意的)。每天只是收錢,隨時又在錢兜裡拿五百一千。我老媽看到了跟老爸報告,他卻死命不信。她受不了他如此不堪,想打工,他又不准,結果離婚收場。各行各路。我跟著老爸,十幾年都沒有出過城,日日在山清水秀的屯門日日畫畫搞創作。
全世界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跟我老爸要錢,中過兩次三T,被親戚朋友阿豬阿狗騙到最後,舖也沒有了,人也老了,整個人五勞七傷。以前跟一眾同鄉XO雞鮑翅,現在一把年紀淪落到當雜工,甚麼粗重躐蹋還一樣地幹,穿著同色公司T shirt,手上身上連面上都有著那種橙色的食品染料。小食店的老闆就是一同雞鮑翅打牌的同鄉,都把子女都供到外國讀書去了,而開錶行的同鄉就在十米不到的對面,周身名牌,多年來一直在換寶馬。
年輕時,老爸只有一張木板床,在打工的地方睡,三十多年後,也是一張木板床,在么鳳轉角的富明大廈二樓睡。我想,他的青春哪裡去了?他的健康呢?他的財富呢?他的朋友呢?他的婚姻、家庭呢?他的幸福呢?
那是小食店的工場,滿佈蟑螂,地上堆放著下欄東西,水喉放在地上水長流。那一晚他跟我說他就在那裡睡的,天光便要起床煮碗仔翅,吃一碗便要工作到晚上十點。他故作安然,推來一發泡膠碗牛雜給我吃。我說我不舒服走了,我們都知道原因,但他卻始終故作殷勤地問候「哪裡不舒服」「喝杯熱水吧」,我灰著臉木著眼搖頭搖頭搖頭。忍到我把鐵閘關上,便衝到外頭,卻走不了多遠便忍不住在時代廣告痛哭。哭得仰天俯地,左跌右碰。二十二歲人,在美好繁華的銅鑼灣。
年輕歡樂時尚的人們走過,名店的招牌和巨形廣告奪目依然。我試著安定下來打給老甜,結果她只是聽著我反反覆覆地由嚎哭變啜泣,啜泣變嚎哭,我說我無法承受銅鑼灣的一切。
事實上,我也承受不了我老媽。父母之所以各行各路,實在是注定的。我老爸只會捱捱捱,樂趣便是打牌跑馬大牌檔吃飯,此外便不會嘗試任何新的事情,不曾去過旅行,不曾請假休息玩樂,對美好生活沒有一點概念,更沒有一點想像。我老媽呢?精明能幹,務實勇敢,是天生的女強人。她生我時才二十一歲,但她不因為年輕而貌美,而是自出娘胎便有著張美麗的臉龐。我常會以「漂亮不輸我媽」的方式來讚美女人,弄得她們又錯愕又不忿。但請女人們明白,不是天下老媽一樣醜的,好不好?事實上,跟老媽們比較,身邊的朋友們也只不過是年輕而已。
到我老媽出現在她們面前了,她們便嘩嘩聲了。開名車啊!周身名牌啊!年輕、貌美、有錢,還住大屋。六年級開始,我給少有見面的老媽虜走了。逼著要對著她第二任老公,逼我補習,逼我留在家裡,他們一天到晚在外面做生意。對了,有時也帶我出去,他們去辦事,我便在車裡專責「看車」,省幾個小時的停車費。比起留在家裡,我更害怕出去。
她說話都像命令,不得不從,應承了的事情,卻又總忘記並反過來說我無中生有。給她說一件開心事,總被潑冷水。跟她說件小事,她要我拿證據。朋友孩子搗蛋,她笑說活潑,我一直苦口婆心叫他們別過份,卻無故被她喝罵呼巴掌。最初的兩年裡,她又總有一兩次良心發現,哭著說要多花時間陪我,轉過頭又再無影無蹤。我對她沒有一點好感,也學會不存一點期望,我被迫著學會了來抱便抱,要罵便罵,我一片純真換她滿瞼冷酷。因為她總是對的,她說要便要,說是便是,我的生命任由她掌控。到今天,每一件事我都依然記得,那些恐懼和委屈清清楚楚,只是人大了便不那麼傷痛了;而當時,我只想她死去。我沒有太強烈的仇恨,我只想她可以早一點,在不知甚麼情況下,平平淡淡地離開這個世界。我把這願望誠心地寫在一張紙上,把它藏在了不記得甚麼地方。
這是一個很大膽的想法,因為她總愛用「那你出去好了,不要留在這裡」來鎮壓我。天啊!我是不情不願地被擄來,可是想走卻沒有能力走;我沒得好處,也不稀罕甚麼好處,我只想講講人情和道理,卻被用這種方式粗暴地鎮壓,呼之則來,揮之則去?所以大概十二三歲的我才會以生無可戀、心灰意冷的心情,平靜地、誠實地寫下祝她早日離世的願望。此後許多年,偶爾她突然又熱情了,或是我平靜地想事情,想到了那張字條,想我會否太極端了,但最後我還是搖搖頭,並寧願接受當流浪漢的結局。
我想愛我老媽,但我很自疚,因為我真的愛不了,否則我會永遠有著更多變幻莫測的傷害。我不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我真的不想再被任意傷害了。如果問我在那個家有甚麼想要的話,我會告訴你我甚麼都不想要。我有自己便好了。我能自己一個,不受無謂的侵害便很好了。我從不奢求母愛,因為過去我沒法遇到它,而現在我在它應該存在的人身上卻找不到,我只想要屬於我的自由和本性,我奢求著能如此,我便謝天謝地了。我是個天生的藝術家,而她是個女強人。她要的是錢,和錢,還有錢,這樣她才有安全感。她同樣要求著我。儘管她沒有逼我讀哪些科系,但總是期望我能快快取得學歷,找高薪厚職。
她是一個甚麼都懂,卻又甚麼都不懂的女強人。讀書的事、出外工作的事,她都不懂。因為她是個讀過中學,很年輕便結婚生子然後離婚,身無分文下,闖出一番事業的女人。到我重遇她時,她已是一間公司的老闆娘。公司做的是為飲食業申請牌照和設計及裝修,辦公室不大,卻壟斷了全香港的生意。她每天就開車到處去看舖子見客,甚麼明星、大財主、黑社會都見過。她就挽著最新款的名牌手袋,穿名牌衣服,穿著高跟鞋在工地上把生意都一一談下來,並把裝修的判頭、工人指揮聽話。她英文程度比小一還不如,Email也不會用,卻是個精明幹練的女將軍。但後來這生意她沒做了,收入緊了,才試著不買名牌,穿著舊衫,凌治換豐田。
可是我們兩個人卻依然住在別墅,六七層高,前有車位後有花園,天台也有兩個。得罪說一句,我媽的房間可能比很多人的家要大。因此我講電話總會有回音,我在家隨意找一角拍照,都像酒店大堂或排舞室,除了空間,沒有人、沒有物件。我連碩士也讀完了,我老媽便老跟我就要支持現在有的一切,因為我是「家中」唯一個的男人。而我想說,我真不知道要怎樣才可以,而沒有男人都是你的一再失敗。
但她總覺得可以,因為她認為人要做甚麼都可以,只要夠膽識,懂得捉緊機會,便一定能成功。我正在煩惱著出路,她卻笑著走進我房間,說聽聞現在政府大量招聘公務員。對,那時剛開始了公務員退休潮,也開始了考公務員的大熱潮。我老媽說,警隊好像也在請人,上網去看看。我敷衍過去。可是過兩天,她又問我看了沒有,再過兩天,她竟皺起眉,叫我快點去看。於是我這個自命已進化的男人,卻在老媽的呢喃下打開網頁。
我看了一遍應考督察的要求,就表面上看來,都不是甚麼要求,更沒有甚麼「初入職亦要兩年經驗」、「甚麼甚麼系優先」一類的狗屁,公公正正地,有考必應。我把網頁關了,邊等消息邊找工作,找不知有甚麼好找的工作。
轉眼又一個月,我窮得只剩幾百元身家。我連出去見老甜也成問題,然而老甜又找到了新工作,在IFC 55樓的金管局展覽廳當導覽。她像很多中環新人一樣,在高級的地方,看人穿上流吃高檔,自己卻要每天準備好餐盒,不然便要為那吃不飽的美食破費。為了方便,她總是在吃冷麵,但拌麵的日本鰹魚汁也要錢,我便給她為魚湯調味,煮一大瓶醬汁。她最初說味道大概相似,但卻完全是中式風味,很奇怪。但後來她說喜歡上了那味道,比外面買的日式鰹魚汁更好吃。
她每天上班下班都見盡中環的上流和中產,名店和商品。她和我一樣,都不稀罕這些東西,可是讓它們充斥了生活,便讓人煩厭。公司裡氣氛平和,只是合約公務員偶爾在怨,舊制公務員總在請假閒坐,主管的女人總在大房裡大聲煲電話粥,講八卦講湊仔經講送兒子去哪裡哪裡學甚麼甚麼多多錢都付得起,然後中午叫老公從九龍開車到這邊去吃飯。走出房門,她總在欺善怕惡,讓老甜難受,卻寵愛著另一個專拍馬屁的永久公務員丫頭。老甜可能不記得,因為這女人,她掉過眼淚。
如果可以,我想把那女人從55樓丟出去。
她恨的是怎麼這女人可以如此不滯、如此無能、如此齷齪,卻大模斯樣地坐在大位,如意得意?她怎麼配拿六萬元人工?卻正正是這六萬元人工叫她可以如此做人,錦衣玉食,毋須志向,也沒有煩惱。而且,她老公人工更高,當差的,三粒花,兩人合起來十幾萬。
噢,對了,我也見過這女人的。說起來,其實老甜那份工,我在她以前就申請過,當然又是一次失敗。而後來我間中便來接老甜放工,穿著白TEE沙灘褲拖鞋,但她見到我還是一樣高興地抱著我。然而我們並沒有去處,也甚麼都吃不起,於是我也不能常見她。試過有一兩次,我因為她說我們太少見面而光火了。我說一來一回五十多元啊!五十多元!我真的沒有錢了!現在想起慚愧、可笑,甚至我想扇自己兩巴掌,但當時,我真的付不起那五十元一趟的愛情。
因為沒有錢,我們只好待放假的時候去對方家。我媽當時不喜歡她,而她爸也跟我水火不容。我們只能在沒有人時輕鬆自在,然後隨時有人回來了,便立即變得慌張鬼祟。我真不知道到待哪天,我和老甜才能獨立地生活,自在地去愛去恨,去做回自己。
老甜每天在吃人的中環出入,又興奮又沮喪。我每天白蹲在家,頹廢不已。然後我老媽興奮地跟我說外面有個甚麼教育中心,開了考督察的訓練課程,報了成功機會大很多,要我去報。六千元。我何來六千元?再說,我根本就不想當警察。她說她付,她他媽的笑意盎然。我想,要是我讓她付了錢,我豈不是就被逼著要去考督察?而且要是考不成,她便又要跟我算帳。我推搪過去,她竟說試試罷了,不成功也不怪你。我想這他媽算甚麼鬼話呀?
該死。我本來就想拖延過去,她卻給我報了名付了錢。對,我知道我很糟糕,煩惱多多,工卻找不著。我大概快要被人們用當時流行得氾濫的廢青隱青一類詞語來標籤我了。但我的煩惱還未處理好。廣告的事、商業社會的事、人文系的信念和身份的事、事業路向、愛情、父母、還有錢——許許多多無以名狀的鬱躁,叫我在看似平靜中快要發狂。我感到自己以前的自在與熱情正在變質,我的理想和才能正在褪色。我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會這樣,但那確實是個密雲滿佈雷聲悶響的假期。
那不是假期,我們都畢業了,中學時的死黨Simon也從英國讀完會計碩士回來了。Simon是半唐番,慷慨溫和,善良寬厚,從沒脾氣。因為父母從不管束,以前總和我一起反斗,成績也不好。後來我讀文科,他讀理科,他卻升不了預科。好長一段日子被幾個親戚朋友圍起來疲勞轟炸,說他怎麼不用功,說他可以怎樣,便要他去讀會計,還列出了「四大好處」。結果他便去了讀會計。我當時真不知說會計兩字何解,但總沒想過他會去讀這玩意;現在知道了,也覺得真不適合他。Simon為了父母,回到這悶得要死的香港,並申請到大會計師樓工作。在那很長的一段等消息的日子,我們常在我家喝酒,然後在外面踩單車。在晚夏初秋的夜晚,時間彷彿變得悠長,我竟有意無意地如此誤會並享受著。
然後,我開始了督察課程。一個星期去一兩天,應付我老媽之餘,或許以一種積極的心態能學到一點甚麼有用的事情。我又再開始了「上課的日子」,不自覺地投入起來,表現出自己,並和其他人結識。慢慢地,我竟得到了更多的自信和滿足感。因為那是一個多方面的測驗,讓我感到自己份外優秀,而且進入一個新的群體令我回復開朗。漸漸地,我竟不再去想找工作的事情,甚至愈來愈少去想到警察這回最反感的事。我認同了那個考核的遊戲,因為那個遊戲全面而且徹底地認同我——但比起結果,更重要的是原因:那是一種我嚮往的競爭規則。除了學歷,語言、身體、頭腦、品德、還心志,無一不是考核重點,而且比出身和學歷更重要。在這樣的遊戲中,我才能光明正大並且輕而易舉地撃敗所有甚麼港大尖子、數學博士、運動健將、BBA人。
這是一個誠實的遊戲,半點虛偽都會讓目光銳利的警官將你逮著。當人們站出來手騰腳震結結巴巴地說自己童年夢想是當個警察時,我始終率直地說,我只想要一個社會尊重的身份。對,我就是要一個身份,入職三萬多是一回事,也不是一回事。我就是要有一個身份讓我把胸膛挺得最高。我開始認真地準備所有考核的內容。
某一個晚上,我摟著老甜,新聞又在說哪個畢業生成功考了高級公務員,也讓觀眾看到警察招募時許多不堪的人,虛偽、無能、頹喪、卑微,老的少的,都一樣令人難堪。我想起了警察招募的要求,自信、人格、領導才能、頭腦,我覺得我一項都不缺,老甜說是。片子放到一個一點都不漂亮的新紮女幫辦侃侃而談自己如何成功過關,我有點不屑了,我跟老甜說,我一定能勝過她。
我大概就是從那時起開始精神分裂。一方面我仍然友善開朗,樂觀舒坦,充滿熱誠和純真,另一方面,我卻感染了越發嚴重的自大狂妄,霸道貪婪,我竟同時變得功利和暴戾。我一方面誠心地扮演著群體的活躍領導,義不容辭地幫他們訓練,但又會有在心中斷定這些平庸無光卑微可笑的人都沒有成功的可能。我全心全意地努力想為所有人帶來希望和自豪,卻同時期望以高傲的姿態欺侮全世界。我想有了如此正當的職業可以報答父母了,卻同時我想著如何可以教我老媽難堪。
我精神分裂,我想到了錢。Simon跟我說他做會計,只要一直努力幹,八、九年後收入也應該有七萬左右,到時候甚麼女人得不到?喜歡甚麼都可以買了,他嘆氣,他苦笑。我心裡不以為然,我仍覺得自己是為著信念而行。既然我不為商業賣命了,我便服務社會;我不為商業社會所尊重了,我便憑實力拿公家出的高薪——讀 I bank的做 I bank有甚麼好佩服的?督察可是沒有指明背景,卻在所有人中經五關六將挑選出來的;我一份工也沒做過,人們質疑我不工作了,我便當個最年輕的高級警務人員,而且以最傑出的成績。這個社會要是只看錢和地位的話,我便帶著我的錢,到酒店去吃飯,到名店去購物。就像Simon也以當個高收入會計師為目標那樣,當個有錢且強盛的警官,在這世界可以任意行走。車子會行,因為我有錢買油,是我在推動車子。人們來我過千呎的房子,因為我有能力得到,是我在擁有空間。一切的物質,都是我的價值。我讓自己以這種思維說服自己繼續上路,不要多想。
我把一切理想和畸形的念頭都寄託在這身份上,督察成了一個非常複雜的象徵。
我想我將會有自己的房子,如無意外以後就不再見我老媽,,總之還她四百萬就好。
我將開著好車出席同學聚會,可以為不出幾個好榜樣的人文系添點光采。而那一大堆已考了或也正要考警察的舊同學統統都要聽我指揮。
我將有自己的錄音室,買最貴的器材,不再用幾十元的咪和喇叭,和免費的audacity做音樂。
我將可以去美國和德國,俏俏找到我最親愛的朋友們的家,輕輕敲門,給他們窩心的驚喜。
我將可以把我老爸安頓好,讓他去去旅行,學點興趣,每星期兩父子去喝茶。老甜他爸必須對我客氣一點,否則我會把槍大力拍在桌上。
誰對我不敬,我便讓手下去招呼一下他。
曾經我因為疏懶而給老甜責備,於是我又再發了瘋似地努力,我想我有錢了便在夜店挑最辣的女人上床,唾棄你這肥妹!
然而無論是光明還是黑暗的想法,都相對地次要,推動我的是那份成就感。甚至我竟練習起我最最討厭的跑步,並在幾天內得到令人驚嘆的進步。我說我只做一件事,就是贏。
然後如朋友們所知,我成功獲聘為督察,大學畢業的第一份工。那時我二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