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父親去吃大牌檔

自從和她一起,這一年間我不覺也改變了許多。對自己,變得不那麼苛刻拘謹。學會點餐,問自己喜歡吃甚麼——有時候知道,有時候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倒是學會了不去想,心底裡便生起直覺。不再只做好的事、對的事,更多去嘗試、稍稍的任性一下也不為過。

於是乎,我們每一兩個星期都到街上去,最初由油麻地開始,然後走到佐敦的龍江茶寮,吃他們的招牌菜海皇米網炸兩腸。上個星期心血來潮試了鹹菜胡椒豬肚湯,也是驚喜萬分。一直走呀走,走過旺角,去到太子。昨晚我們又再漫無目的,不分東西地亂逛。看到別有味道的破舊樓房便停下觀賞,看來神秘的樓梯和後巷也不放過,鑽進去再算。看到有趣的店子便往裡面瞧瞧,結果一個充滿江湖氣息的男人推開門沒好氣的丟下一句:「這裡不是餐廳來的!」便關上門。抬頭一看,招牌寫著新西班牙舞廳。

舞廳?到底是怎樣的場所?腦裡旋即浮起電影裡的畫面,九十年代的香港,燈紅酒綠,紫醉金迷,穿闊身西裝的男人都在夜總會裡裝大款,舞小姐們個個欲拒還迎,一時小鳥依人,一時又故作嬌嗔,為的是要客人哄哄,再出錢請陪出街,坐上寶馬,吃個宵夜,上個山邊,再討論晚上落腳處。舞廳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原來我們都懂,從從前的電影學的,電影上演的也是從前的香港吧。一想起來,才覺世界真的變了許多。現在還哪有甚麼夜總會?煙花也早已寂寥。悲哀誰能了解的舞女也早已落伍了,欲望的買賣都來得明目張膽,直來直往,不留半點風情。

不覺又繞了一大個圈,在縱橫交錯的大街小巷,我們竟又回到起點。另一頭的陵發生意太旺了,好在現在竟又看到她想吃的橙色墨魚。就在太子地鐵站口,對面馬路的小檔。大玻璃櫥窗後掛著墨魚、滷水鵝、紅腸還有生腸,旁邊有原條煮熟了的魚,案上有幾盆韮菜豬紅,燜門鱔等小菜。從前都是低下階層但求快捷的吃法,現在看著,心裡也有實在的滋味,只是想到現在,人們都越來越挑剔,講究花樣,這幾味家常老菜也彷彿冷落了。七十幾玩一份,不如花幾百元吃西餐去。

不管了,先坐下來吧。才發覺這多麼的親切,也是如此地久違。以前一伙人找老館子或大牌檔吃飯也是有的,多是為求氣氛,也就不免有些刻意,感覺也就表面了。現在自己年紀也不小了,大牌檔買少見少,兩個人為著吃而來,感覺便和父親當年一模一樣了。三兩句跟阿姐點了菜,也不好說對方是不是老闆娘,年紀一大把,但總算精神。來一份滷水拼盤吧,啤酒當然不可少。墨魚片軟熟,紅腸也可口,還有鵝腸、雞腎、豬耳和豬腸,但我最愛還是墊底的大荳芽。大姐還端來豉油碟裝的下酒小菜,有炸花生,鹹酸菜粒,菜甫,和蒜苗薄殼米。

吃得開懷了,再來一份椒鹽鮮魷和豉椒炒蟶子。「鮮魷要等啊。蟶子例牌一份兩百。」阿姐說。可以,反正就是想吃。轉頭她又回來,說:「今天蟶子貴,一碟才三隻。要不改吃其他吧?」還真有良心,好,吃別的。「有甚麼好介紹?」我走到玻璃窗格前問師傅。師傅指了指案上灼熟了的蝦:「蝦囉。不錯。」好,就一份蝦吧。見他手抓了十來個,和記憶中,童年去大牌檔父親點滿滿一大盤的有點差距。不過記憶歸記憶,當下是當下。這樣也不錯。

走回枱邊坐下,竟覺得自己是如此的架輕就熟,彷彿和當年父親一樣。三言兩語點菜,問問店家有甚麼好介紹,一切都是如此直白乾脆,鮮活明快。我想這就是父親一直嫌惡其他菜的原因了。在我看來,父親的一成不變沒有錯,只是我不明白為何他如此頑固,不肯嘗試其他口味,甚至要一臉不悅,罵罵咧咧?我想是因為他心底有著不安。一切都是如此陌生,而他所鐘情而熟悉的,卻又逐漸消逝。也可能是一種無法訴說委屈——在我幼小時,他把他最喜歡、所知道最美好的味道分享給我,而當我長大後,卻竟如此千方百計地要把他拉到不喜歡的地方去。這要不是我不懂得愛惜他,便是說明我們彼此已經有了很大的距離,我們已不再是牽著手,一起到大牌檔吃個津津有味相視而笑的父子。

一切都是時間。時間流逝,那個父親在辛勤工作後,自信而從容地點菜,用喜歡的味道慰勞自己和款待別人的年代已然遠去。多少個晚上,在熱鬧的路邊有過多少次宴會,多少的杯盤狼藉,最終都曲終人散,不留痕跡。那是父親最美好的壯盛年代,也是父親永遠回不去的年代。一碟白灼蝦再次上桌,前後原來二十年。時代一直在變,快得不留情面,上一代人的世界在我們的歡樂中崩解、萎縮。終有一天,當老舊的城市變得面目全非,老舊的記憶也無處承載、重溫。惆悵不足為外人道,所以這些年只能無言用烈酒送下肚。

或許今晚,我應該帶父親去吃大牌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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