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與深藍

觸電了。

一位來自倫敦的太太。一頭利落及腮銀髮,配上精緻的五官,體態依然挺拔有緻,穿着藍白相間的中袖上衣,配深藍色的風衣和長褲,還有深藍色的運動鞋,談吐優雅親和,舉止大方得體。 七十二歲,依然亭亭玉立,風韻猶存,美麗動人。

和八十五歲的丈夫重遊香港。兩人年輕時都在香港生活了許多年,先生六多年前是英軍,後來在南華早報擔任記者;太太則是幼時隨家人來港,六十多年前的她是個香港學生妹。

兩人對香港的記憶仍然深刻,也談到了許多關於這個地方和生活的問題。可惜,舊地重遊,當桃花也不依舊,滄海變高樓,不但沒能喚起懷念,反而多了記憶的混亂與錯置。

「還是在腦海裏回憶比較好。」同樣一身深藍色的老先生感嘆。

又一次有緣遇上和這個地方有緣份的人,互相分享故事,感覺份外親切。走過大南街的廉價成衣街檔,我說香港是一個容不下老人的城市。正如大學老師所說,我們不期望老人家有熱情,有生活,有喜惡,有慾望。在這個城市,他們必須隱藏自己。因此我們在街上看不到老人(除了仍然刻苦工作的),所有人都必須要一直流動、消費。

美麗的太太也同意:「我記得從前香港到處都是公園,有很多空間讓大家悠閒地散步、休息,很多老人家在公園耍太極。」

我緊接問:「看到剛從我們身邊走過的那位婆婆嗎?她渾身穿着紫色。這就是老人家的顏色。看這裏,還有那裏。」彷彿我自己也被我自己的話所警醒,然後我們才發覺散佈在人群中的點點紫色。

看到有一間掛滿各種醜陋的紫色衣服的街檔,我說:「老人家都穿紫色的,因為這大概是最不起眼的顏色了。」事實擺在眼前,太太恍然大悟,目定口呆。

她問:「看來你真的很不喜歡紫色?」

「我並不是討厭紫色,我只是不喜歡這個社會如此把老人家框住。我相信每個人都值得過上更合理的生活。」我說,「我一直想為婆婆買點漂亮的衣服,可是她一直拒絕,或許下次我就買你身上這款的給她好了。」

她微笑,又再把我電得神魂顛倒。

過電

一起能言談甚歡的,有兩個原因。一是識於微時,自小一起玩樂,又或者曾一起玩個樂極忘形的,因為分享過快樂時光,所以有了交情。第二便是君子之交,大家志趣相投,惺惺相惜,自然一見如故,千杯皆少。

相反,見面就要吵架的是仇家,思想上有矛盾的便是意識型態的敵人了。這兩種人自然水火不容,無法往來。既然不相往來,也就相安無事了,最叫人難受的是那些一起不能盡歡,又不至在想法上有衝突的人,無法翻臉而逼著交往才最要命。

就像去喝不相熟的人的喜酒,拉拉雜雜一檯人,大家無話可說,只有在起筷時堆出僵硬的笑容,你說:「請,請。」他說:「行,自己來。」沒趣到極點!寧可回家一個人看電視還開心得多。

一隻巴掌拍不嚮,沒錯,剛好兩個人生下來性格喜好通通不搭也沒有誰是誰非。可是香港偏偏多悶蛋,生活中沒有甚麼特別的愛好,也沒有甚麼特別的經歷,更沒有甚麼特別的想法。問到興趣,答睡覺和吃飯的多不勝數,能加上個逛街購物又彷彿精彩多了,看個電影簡直是quality of life。跟這類人是永遠無法過電的,然而他們是大多數,聚在一起誰和誰也能說說哪間時裝店在減價,哪裡吃飯不錯——他們自以為能過電,但這種電只能稱為「社交生物微電流」,蚊子也電不死。

誰叫一旦體會過過電這回事便無法回頭呢?對,就像人們叫吸煙吸毒一類東西便上電一樣,有勁便是有勁,沒有就是沒有,沒勁的東西不要也罷。交朋友也是一樣,一起開心暢快的才有意思,說起一件事物,自然能有共鳴的,才是友情的基礎。今年我偶然結識了一位前輩,才剛打過招呼便說到單車去,話匣子打開了便一發不可收拾,才知道眼前的是個高人,不僅對古典單車有研究有收藏,還會復修會制作。看他手機裡滿滿全是他的藏品和傑作的相片,我兩眼發光,肅然起敬,又讚不絕口五體投地。就此和他成了朋友,還跟著他認識了更多同好,一起騎車去玩去見識,不亦樂乎。這下過的電可真夠強勁了,當然也有著緣份。

後來我滿心歡喜告訴另一位朋友,說他的道行多高,古典單車多麼美麗,朋友嘴上先是應了兩句好呀有趣呀,但那份無動於衷騙不了人。到我把所有精彩的事都說完,他才不愠不火地說:「有機會一起騎車囉。」我心想還是算了,過電的自然能把電傳下去,不過電的絕緣體,又何必浪費時間嘛。